那年,純樸的小鎮新開一家時髦的「大同冰城」,裝潢很講究,每張
桌子上方都吊著亮晶晶的水晶燈,還找了很漂亮的女孩駐唱,有鋼琴
師現場伴奏,又可讓客人點歌。
讓我最感興趣的是,冰城推出我連聽都沒聽過的「聖代」,足足把兩
家只賣紅豆冰、四果冰的冰果室比下去。
在工廠上班的姊姊,當時正和大她六歲的姊夫談戀愛。兩人有次到冰
城約會,我硬巴著他們帶我進去當電燈泡。姊夫大概想討好我這個來
來的小舅子,一口答應。
菜單上琳瑯滿目的各種聖代,看得我眼花撩亂,從沒到過大城市的我
,有夠ㄙㄨㄥˊ的,連「香草」都不知是啥碗糕。
保險起見,我選了香蕉船(心想,這應該是香蕉做的吧),還人小鬼
大,向服務生要了小紙條,點唱鳳飛飛的新歌「好好愛我」,祝福姊
姊他們這一對,感謝他們帶我到冰城見世面。
我猜得沒錯,香蕉船還果真有香蕉,只是沒想到盛在那麼大的艇狀玻
璃盆內,切成兩大片的香蕉夾著三球冰淇淋,上面淋了巧克力醬,還
澆上甜奶油,再插一顆紅灩灩的櫻桃和一根小紙傘。
豐盛得快要溢出來的香蕉船,像幸福的小山丘,光看就叫人流口水。
嚐了幾口,更是充滿萎靡的甜膩,像男女的熱戀,不管非洲多少人被
饑荒餓死,照樣墮落在香蕉船的口腹罪孽中。
十八歲就結婚生子的姊姊,女兒都大學畢業了,早已過了吃香蕉船的
年紀,她大概沒想到,當年那個老是跟在她後面看瓊瑤電影的小弟,
因為她的緣故,始終對香蕉船有一種無可救藥的膩愛。
例休日。在娛樂雜誌上班的朋友給我兩張電影首映票,晚上立刻約剛
下班的女友一起看。講的是一名擺脫不了喪偶陰影的老公,帶著女兒
隱居小漁村,天天到沙灘和老婆的幻影聊天、散步、相擁而吻,眾人
以為他快瘋了,他卻樂此不疲。最後他為了女兒,還是回到現實,離
開小島重回大學教書。
導演把海拍得太美了。片中好幾幕,鋼琴主奏的管絃配樂緩緩流出,
在明月初升的銀白色沙灘上,太太的幽靈從搖曳的蘆葦叢中現身,安
慰毫無精神寄託的頹廢丈夫,美得像一幅畫。
走出戲院,我們還沉浸在藍色憂傷中,忘了是誰提議,就搭捷運直奔
淡水。
中秋剛過,從車窗玻璃往左看,黃澄澄的一輪秋月,映在淡水出海口
,把原本平淡無奇的海面,染上浪漫的昏黃。
出捷運站,涼風徐徐,我們就近到「河岸」咖啡廳,我點了一杯卡布
琪諾和香蕉船,在我的強力推薦下,平時不貪吃的她也跟著點香蕉船。
沒想到過了十幾年,從鄉下到大都會,香蕉船的樣子還是沒變:兩片
香蕉、奶黃色的冰淇淋、巧克力醬、甜奶油、櫻桃和小紙傘。
唯一不同的是,吃的地方從室內冰城改到戶外咖啡座,且這次我不當
電燈泡,有了自己的情人。
當晚,整個河岸咖啡廳籠罩在幸福的黃色氛微。仿紅毛城建成的捷運
站大樓終端,River Bank的鵝黃色招牌亮著;座位則都點著微黃色的
油燈;再遠一點,堤岸旁一排排昏黃的街燈下,儷影雙雙。
眺望平靜無濤的海上明月,身後捷運高架道上,捷運列車發出輕微的
輪動聲,逐漸加速駛出外太空般的暗夜。交錯坐著悠閒聊天的上班族
,讓河岸咖啡廳增添梵谷畫中才有的異國風味,彷彿置身法國塞納河
畔。
吃完香蕉船,她發出滿足的喟歎,笑咪咪地看著我說:「信不信,這
是我第一次吃香蕉船喔。我可是冒著發胖的險,捨命陪君子呢!」
「是喔?」然後我告訴她,我十歲第一次吃香蕉船的那段往事,和把
吃香蕉船比成熱戀的飲食哲學,她嗯地猛點頭。
難得來一次淡水,買單後我們沿著堤岸散步,然後挑一處視野最寬闊
的地方坐下,海上明月如鏡,見證了我們的纏綿初吻。
這時,「河岸」遠遠傳來路易阿姆斯壯唱的「 What a wonderful
world」,香蕉船的甜蜜,依舊殘留嘴裡不去。
《後記》常去淡水的人,應該早就發現,捷運站出口的河岸咖啡廳,
早已更名換人經營,不再那麼有味道。若有所失的我,於是寫了這一
篇,紀念一家逝去的咖啡館,和兒時那段香蕉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