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雞腿,好麻煩喔!就像結婚一樣。」她放下刀叉,皺著眉頭。
她過一陣子就要告別台北,嫁到南部,隨老公返鄉定居。周五深夜,
我們約在「向日葵」敘舊,我幫她叫了招牌菜煙燻雞腿,配上一杯紅
酒。
她不習慣使用刀叉,沿著腿骨,笨拙地切開一兩塊肉,就嫌麻煩不想
吃,臉上露出煩惱的表情,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我一想到,以後要和公婆同住,每天晨昏定省,還要承受老公是長
子的傳宗接代壓力,就快樂不起來。」
像很多女人一樣,距婚期愈近,她的婚前憂鬱症愈明顯,一抓到熟人
,就拚命吐苦水,說她不想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想宴客、不想生小孩。
她是小我一屆的學妹,人不是頂漂亮,但很聰明,長得白白淨淨地,
個性有點孤僻,凡事嫌麻煩,姐妹淘相約逛街、半夜交心說長道短這
種事,她做不來,所以朋友不多。
在她嫌麻煩的事情當中,結婚排前三名,她卻還是要結了,令我不解。
她算是我的初戀,至少是我進大學後,第一個愛上的女生。
那是生命中,永遠會記得,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夏天。
我們同時選修中文系的現代小說選,平時上課遇到,只是點頭打招呼
,沒特別交談,也不會坐在一起。
學期中,我獲得中文系主辦的文學獎小說第一名,評審就是上這堂課
的老師。那天上課時,老師當著同學的面稱讚我,引起她注意。下課
後她主動過來攀談,問我能否借她看得獎的那篇小說。
我其實不是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純粹只是因為窮,想賺幾千元的獎金
,才提筆試寫生平第一篇小說,沒想到會得獎。看她平時酷酷的,卻
對我有興趣,還是不免喜上眉梢,把留存的小說影印本遞給她看。她
看完,只說「還可以」,澆了我一盆冷水。
從此以後,我們比較有話聊了。當時我們同時迷上村上春樹,在山腰
校區上完課,兩人常邊下山邊聊村上的小說,長長的山路,突然一下
子就走完;等到期末混熟了,有時我會牽著腳踏車上山,下課時,再
載她順著環山步道衝下山,享受極速冒險的快感。
暑假開始,某晚我約她到校內溪邊的長堤聊天,當時正值滿月,我喝
了一瓶海尼根之後,像拜月教徒般中了魔,開始坐立不安,滿腦子盤
算如何製造機會牽她的手,想像生平的初吻。
來自鄉下的我,還是很「閉俗」,最後仍然沒鼓起勇氣行動,連手都
沒牽到,儘聊些有的沒的,就送她回住處。但光是在月下送她回家這
件事,就讓我夠興奮,彷彿向世人宣告,我們已是男女朋友。
隔天我到她住處,幫忙打包一兩箱書,扛到郵局寄回南部她家,雖然
只是微不足道的苦力,讓我覺得更像她「男友」了。
暑假期間,我寫了幾封信,打了幾通電話給她,愈發思念,下定決心
,開學後就要表白。誰知才過了一個暑假,她已交了男友,是和她同
鄉,高我一屆的學長。他們因為暑假到同一地方打工,學長近水樓台
、日久生情,猛烈追求擄獲她的心。
開學返校,經常看到學長騎車載她,心生不祥,向她的死黨打聽,才
知兩人已在一起。我大受挫折,暗自悔恨,一向用功的我,開始頹廢
蹺課,寫了好幾首哀春傷秋的詩,卻沒勇氣寄給她,試圖把她搶回來
。
「帶我去吧,月光,隨便哪個地方,當我思念時候,悄悄把妳遺忘
... 」那陣子,每到月圓,我就像被下了魔咒,會不自覺哼起蔡琴的
這首歌。
時間,畢竟是生命最好的洗滌劑,慢慢地,失去她這件事,不再成為
生活重心;我也不再詛咒學長、學妹快點分手。等到畢業退伍,那段
記憶只剩下涼涼的夏夜、涼涼的月光、涼涼的溪水、涼涼的海尼根,
和沒牽到她的,涼涼的手。不再遺憾,反而帶點甜美。
之後,我們又恢復朋友關係,彼此都有默契,讓那段「友達之上,戀
人未滿」的初戀,永藏記憶。
如今,這麼一個談得來的初戀情人要遠嫁南部,說不感傷人是騙人的。
「誰叫妳不嫁我,」我半開玩笑地說,邊幫她把雞腿的肉切割乾淨,
只差沒餵她吃。「我是老么,哥哥已生了男孩,不用靠我傳宗接代,
我媽媽也去世了,沒有婆媳問題,爸爸又不囉嗦,不會逼我同住,最
適合妳這種極其怕麻煩的女人。」
「都到了這種時候,你說這些話,還有什麼用?」她給我一個白眼,
笑裡藏刀。「誰叫你當初動作那麼慢,我坐在長堤那麼久,手腳被蚊
子咬了好幾口,你卻什麼也沒表示。」
步出「向日葵」時,已偷偷升起的月亮,在我們身上灑下柔和的銀光
。聽她這麼一說,我彷彿又中了月的魔咒,內心又開始波濤洶湧。
「我陪妳走一段吧!」
沿著長長的巷子,我們愈走愈遠,卻愈靠愈近,情不自禁牽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