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抽屜,一格一格,藏著不同人、事、時、地、物的照片,有些
事,你以為你已忘了,卻還是好端端地藏在抽屜角落,直到有天翻到
舊照片,記憶甦醒,往事再現。
2008年,某月某日,清理書桌抽屜,發現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畫面
上,她還很年輕,大學還沒畢業,戴著一副小巧可愛的眼鏡,靠在我
身邊,看著剛印出來的報紙頭版社會新聞。
那是一張再也不會有的紀念照,關於一家餐廳,一個萬惡不赦的殺人
犯,和一段甜蜜而短暫的戀情。
事情發生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白曉燕案三嫌中的林春生、高天民已
相繼被擊斃,窮途末路的陳進興無處可逃,連夜躲到民生東路三段巷
內一棟公寓的電機房,直到天亮後近中午潛入七樓,持槍控制一對姊
妹花。
陳進興進到屋內,立刻以絲襪綁住妹妹雙手,嚇令姐姐到廚房煮飯給
他吃。腳未被綁死的妹妹趁機躲進靠窗的房間,將門反鎖,把手揮出
窗外大喊「救命」。
當時,一樓海豚灣餐廳老闆的媽媽正在屋外和女同事聊天,兩人聽到
救命聲立刻回餐廳打一一0。二樓陳姓成衣商人也聞聲跑上樓查看,
並在六樓樓梯間遇到戴安全帽、奔逃樓下的陳進興,商人一眼認出陳
進興,隨手撿起磚頭,朝樓梯間的小窗口往樓下丟,差點砸到已逃出
公寓門口的陳進興。
警方獲報,馬上出動二、三百名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員警團團圍住
現場,部分戴防彈頭盔的維安特警立刻交互掩護上七樓攻堅,可惜陳
進興早已逃之夭夭。
由於高天民前天才在圍捕時舉槍自殺,附近居民及上班族直覺有好戲
看,紛紛圍攏到警戒線外「觀戰」,加上趕來採訪的媒體記者共約上
千人,把附近巷弄擠得水洩不通。
都怪我觸怒「新聞之神」,之前才在中山分局刑事組嚷著今天無大事
,要早早回家和女友吃晚餐,誰知原本一個悠閒的下午,就被陳進興
毀了。
我臨時被叫來支援採訪,最後還要固守現場盯著警方的後續動作。實
在是站累了,又找不到地方寫稿,看在店老闆一直端白開水請我喝的
份上,乾脆就近躲入海豚灣。
海豚灣店外漆成明亮的乳白色,店內也是風平浪靜,整片牆掛著巨幅
照片,幾隻海豚在深海中悠游自在,店內還到處擺滿有海豚圖案的茶
杯、鑰匙圈等飾品。相較於碧海藍牆,櫃台和桌椅的色調則是貝殼白
,每張餐桌的玻璃下,就是一處海灘,鋪滿貝殼和海沙。
這家店使用符合人體工學的活動式布椅,白布的椅面和椅背,躺坐在
上面,渾身酥軟,我叫了一壺濃郁的水果茶,吃了一塊道地的起司蛋
糕,暫時放鬆心情,擱淺在藍白相間的海豚灣,把社會亂象拋到九宵
雲外。
快到傍晚,總算寫完稿,原本想就地解決晚餐,嚐嚐老闆推薦的奧勒
崗鄧傑內斯螃蟹或香脆烤德國豬腳,未料呼叫器一響,報社通知陳進
興逃到陽明山作怪,潛進行義路南非武官官邸,綁架武官一家人,還
槍傷武官父女。
就這樣,晚餐沒吃,我又餓著肚子騎車直驅陽明山,現場已是熱鬧滾
滾,電視台SNG現場轉播車擠滿路面,數不清的記者正手忙腳亂搞
清楚到底發生何事?
當晚,很多報社把整個社會組成員聚集到山上守夜,女友看了電視轉
播,也騎車跑上山湊熱鬧,比我還興奮,跟著我挨家挨戶問附近民眾
案發前後的蛛絲馬跡。帶著女友跑新聞,其實還滿酷的,有種莫名的
幸福。
凌晨三點,初秋的陽明山夜氣溼涼,報社發行人和總編等長官一行人
,抱著剛印出來的早報和點心上山慰勞記者,我搶了一分報紙和女友
同看,旁邊的攝影記者一時興起,幫我們拍照留念。
隔天晚上,陳進興棄械投降,大家都鬆口氣,回報社後攝影記者把在
陽明山讀報的那張照片放大送我,我忙著寫稿,匆匆把照片放進電腦
袋,回家後收到抽屜,忘了拿給她看。
就這樣,一隔10年,原本堅持不婚的她,分手後,還是嫁作他人婦,
反倒是我,結不結婚,已變得無所謂,有點遊戲人間。
看著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照,時間停格在1997那年。我是否該徹
底忘了她,燒掉或撕掉照片?但忘了她,又如何呢?既有過一段,為
何要忘?情感和記憶,不是你說要忘,就忘得了的。
我把照片又收回記憶抽屜,在那天重回海豚灣,潛進無聲的深海,只
有掛在牆上的海豚,聽得到我低音頻、傳得很遠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