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還是個從南部鄉下來的窮學生，白天在大學上課，晚上到天
母的唱片行打工。

每晚下班經過一家復古風的咖啡館，從玻璃窗望向店內，暈黃的桌燈
，點亮一對對切切低語的戀人，他暗自許願，哪天遇上心愛的女孩，
一定要帶她來這兒喝咖啡。但現在不行，一杯咖啡一百多塊，獨自啜
飲，太浪費了，他也喝不起。
 
冷冷的耶誕節前夕，他們相遇。店裡原本沒半個客人，店外卻車水馬
龍。「大家都跑去過耶誕節了。」他自言自語。
 
然後，她走進來，掛在大門上的鈴鐺響起，彷彿提醒他，耶誕老人的
雪橇，載來夢想以久的禮物。

店裡正播放丹‧佛格柏的「Same Old Lang Syne」（同一首驪歌），
已近尾聲，兩隻直立式擴音器傳來冰涼的薩克斯風，奏出哀幽的驪歌
。
 
「好美喔！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她走到櫃台前，睜著銅鈴大眼問他，淺淺微笑，漩出深深一對酒窩。
他目不轉睛，發現她的眼白泛著血絲，瞳孔周圍可看到一圈隱形眼鏡
。
 
「妳的隱形眼鏡是不是戴太久了，眼睛紅紅的。」他問。她一時楞住
，眨了眨眼說：「大概昨晚失眠的緣故。」他隱約看出她剛哭過，只
是喔地一聲，沒說什麼，應她要求，重播那首歌。
 
輕柔的鋼琴前奏，緩緩道出一段感傷的邂逅。
 
一對分手多年的男女，耶誕前夕在超商巧遇，一直未婚的男主角認出
她，拉她的衣袖打招呼，她愣住，直到想起他來，興奮地連錢包都掉
到地上。
 
提著大包小包，兩人決定找個小酒館聊聊，但耶誕前夕，所有的店都
打烊了，他們只好買了幾瓶啤酒，在冰天雪地向往事乾杯。她告訴他
，已嫁給了一位建築師，說不上愛或不愛，少了激情；他稱讚她始終
美麗，尤其那雙深邃的藍眼。
 
久別重逢，他們深知難再續前緣，終須一別。

目送女主角離去後，天空的細雪，已轉成冬雨，濕了他的臉。薩克斯
風接著奏出驪歌....。

 
聽他幽幽道出歌詞，她眼角滴出淚珠，向他借了ＣＤ封面細看，說好
可惜，她身上只有兩百元，否則就立刻買下這張ＣＤ。
 
當晚下班後，他經過那家咖啡館，看見靠窗角落，一張長髮半掩的臉
，失神地望向外面。他認出女孩，走近玻璃窗，敲醒了她。
 
「不是沒錢買ＣＤ，怎麼有錢喝咖啡？」他鼓起勇氣走入咖啡館，開
她玩笑，然後拿出剛才放的那張ＣＤ，遞給她說：「送給妳，當作聖
誕禮物─這本來就是我的ＣＤ。」
 
她很開心地收下禮物，說要請他喝咖啡，但話一出口，才想到身上的
錢不夠，改口：「今天我們先各付各的，下次我請你。」他本來想請
她，但摸摸口袋，只有兩百元，暗自可惜，第一次喝咖啡，就讓女孩
子自己出錢，實在很遜。
 
可能是太興奮了，在微凜的耶誕夜，他點了店裡的招牌黑森林冰咖啡
，曼特寧打底，外加一大顆冰淇淋，用花瓶般的超大杯子，喝起來特
別過癮。
 
兩人就在西洋老歌的背景音樂下，聊開了話匣子，發現都讀同一所大
學。
 
她說在走進唱片行之前，才剛和男朋友分手。對方大她好幾歲，在一
家電腦公司上班，從早忙到晚，常累到連電話都懶得講。前幾天，男
友說要在耶誕夜請她吃大餐，時間到了，卻在家裡睡著，她在餐廳癡
癡等了一個多小時，打電話吵醒對方，不讓男友多解釋，就這麼吹了
，然後像孤魂野鬼，在天母亂逛。
 
她不曉得，為何會跟初次見面的他說這麼多。那晚送她回家後，還不
習慣喝咖啡的他，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她。

隔天下午，他到教室外等她下課，騙她說到隔壁教室找同學，湊巧遇
到她。兩人又相約喝咖啡，她堅持請他，連晚餐也由她出錢。
 
她爸爸是建設公司老闆，在陽明山有棟別墅，每月給她的零用錢遠超
過他打工收入，還鼓勵她畢業後立刻出國留學，即使和他交往後，她
也從未打消出國的念頭。
 
她長得那麼漂亮，家裡有錢，以後又要出國，讓他不得不感到自卑，
明白自己談的是一段沒前途的戀愛。但愈壓抑，愈愛得熾烈。兩人形
影不離，她常到店裡陪他賣CD，把丹‧佛格柏的歌都聽爛了，較出名
「Longer」雖好聽，但她更愛哀傷的哪首定情曲。

畢業後，他沒考上預官，煩著即將入伍當大頭兵，前途茫茫；她剛考
完托福，面對一無所知的異國留學生活，也是掩不住心頭煩憂。兩人
終於走到盡頭。
 
「我們註定不會有結果的，我不想耽誤你，還是趁早分了吧！」
 
她冷靜地說完這幾句話，拿起椅子上的包包，沒說再見，用力推開咖
啡館厚重的木門，就這麼消失在天母的夜。
 
不知所措的他，本想跟著衝出去，卻像連續劇情節，緊要關頭竟發現
忘了帶皮夾，只能又急又氣，眼睜睜看她一去不回，被迫打電話找同
學幫忙付帳。
 
「以後我不知道，至少在最近幾年，我們不可能再談感情了。」分手
前她無情地說。
 
「最近幾年內不能再談感情，多年後，就可以了嗎？」他自問。

等待入伍的那一個月，他像患有強迫洗手症的精神官能患者，改不掉
每晚睡前打電話和她聊天的習慣，她卻堅持快刀斬亂麻，刻意不接他
電話。
 
他好不容易訓練到撥完電話號碼，聽到幾響嘟嘟聲後就掛斷；然後進
步成還沒撥完電話號碼就放下話筒；最後連撥電話的欲望都硬克制下
來。

等到忘掉她家電話號碼，已過了好幾年，他在市中心一棟貿易大樓工
作，和在不同部門上班的女友已論及婚嫁。
 
耶誕節前夕，女友被派到國外出差，他待在公司加班到深夜，走出辦
公大樓，路上滿是騎機車呼嘯而過，準備結伴過耶誕的年輕男女。
 
他在公司旁的7-ELEVEN，買了一個三明治和鮮榨蘋果汁，坐在車內草
草解決晚餐，忽然想起好幾年前那個耶誕夜，失神起來。
 
直到有人不斷敲他的車窗，才回到現實。
 
「天啊，真的是你！」她的一頭長髮已剪短，燙出粉領族的模樣，還
挑染時髦的暗紅色，光滑的皮膚完全看不出老態，笑起來，深深的酒
窩依舊迷人。
 
「妳怎麼會在這裡？」她回答，本來已跟著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但住
不習慣，去年獨自回到台灣，好歹這裡的朋友比較多。
 
「你呢，這些年還好吧，在哪兒工作，有沒有女朋友，結婚了嗎？」

她萬萬沒想到，他和她在同一棟大樓上班，女友竟然是她的同事。
 
「真巧啊。」她語氣夾雜無奈、後悔、嫉妒等複雜情緒，然後說既然
在同一棟樓上班，以後見面機會多得很，向他告辭，要招手搭計程車
回天母。他說太晚了，坐計程車危險，他可以載她一程。
 
一路上她的話不多，只說這幾年來，在國外換了幾個工作和男友，內
心其實一直飄浮不定。他則是暗地抱怨上天作弄人，為何讓兩人重逢
，還故意安排她變成未婚妻的同事？
 
車子快到忠誠路時堵得一蹋糊塗，有廠商舉辦大型耶誕活動，把整條
路裝扮成燈海隧道。
 
「可不可以把車開進去，感受一下耶誕的氣氛。老實說，我很怕待會
兒回到家，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孩子氣地說。他一口答應，因為自
己也一樣。
 
就這樣，兩人在車燈和耶誕路燈交織的長長燈海中緩緩前進，思緒卻
慢慢倒流到初識的那一夜。

車內收音機接著傳來熟悉的旋律，音樂節目主持人播放以耶誕夜為背
景的「Same Old Lang Syne」，然後說，丹‧佛格柏剛去世，謹以這一
一首老歌，紀念這名歌聲動人的民歌手。
 
「啊？他死了！」兩人同時哀叫，他們的青春，彷彿也在一夜間凋謝
，來不及告別。

兩人靜靜聽著，直到薩克斯的驪歌尾奏結束，剛下起的冬雨，打在車
前擋風玻璃上，揮動的雨刷，怎麼也擦不乾他們淚溼的雙眼。

《後記》

這是我咖啡館愛情故事的第一篇，也是我的最愛。

還記得十八歲那年，同學Dyan耶誕前夕失戀，整天在冬雨綿綿的山上
宿舍放「Same Old Lang Syne」，反覆述說過去種種。文筆不好的他
，某夜正經八百地拜託我，哪天以這首歌為背景，寫篇分手愛情故事
，我為了安慰他，答應了。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才寫得出歌中的滄桑。

今晚，我聽說丹‧佛格柏去世了，在辦公室啊了一聲，旁邊七年級的
同事，連他是誰、唱過什麼歌都不知，甚至連齊秦翻唱過的「Longer
」也沒聽過，讓我覺得青春不再。

耶誕節快到了，我回到家，馬上打開電腦，重修這篇故事，並稍微修
改了結局，獻給丹‧佛格柏，和曾經年終告別的失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