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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5 15:13:11瀏覽427|回應0|推薦0 | |
「懷特大人?」 濕髮蓋住了頭臉,溫特忍耐著撞倒地板的下巴的劇痛,勉強抬頭,從黏附在眼睫上的髮隙間,看見敞開的門後有個苗條身影,正俯瞰著他。早晨的光亮從她身後透入,宛如一只溫柔的掌,托住她的身形,她的金髮燦亮,融入金黃光線中,那耀眼的光芒彷彿就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溫和而炫目。「唉呀,這不是溫特嗎。你沒事吧?」塔瑪利斯克笑著說,神情溫婉,不帶一絲嘲弄氣息。 「我……那個……威洛他……」一開口,感覺舌頭一陣刺痛,嚐到輕微腥鹹味,啊,看來是方才摔跤時咬到舌頭了吧。溫特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但手腳彷彿糾結在一起,不知道該放在哪個位置,就連眼睛也不知道擺在哪裡。是因為眼前的女子太耀眼,讓他不敢直視吧。 「懷特大人不在嗎?」塔瑪利斯克輕快的音調裡帶著笑意,微微一瞥,她的臉上也始終掛著溫和笑容。 「他……不在,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溫特撥開臉上的頭髮,嘿嘿傻笑。 「沒關係,我把東西放在外面櫃子上,等懷特大人回來再說……對了,」彷彿想起什麼,她輕一彈指,「這裡頭也有你的衣物,請你換上吧,溫特。」 「我的……衣物?」 「是我們這兒僕人穿的白色衣袍。不好意思溫特,因為你這幾天恐怕會常在這裡走動,如果穿著原來的衣服,搞不好會被誤以為是從哪兒來的入侵者,但若是穿上僕人的衣物,大家都會知道你的職責跟身份。」 「啊……好,好,沒問題,我這就去換上……」溫特急匆匆跨出一步,想趕緊換上衣物,把自己打理得乾淨整齊一點,看起來更像這宮殿內的僕人一點,更近似能站在塔瑪利斯克身邊的人一點。但他走沒幾步,地板上發出匡噹一聲,溫特和塔瑪利斯克同時低頭看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一把梳子,通體是粉色,夾帶著如絲狀的乳白線條,那梳子很小,梳齒又細又尖,即使遠遠看著,也知道這是做工相當精細的物品,而這色澤和花紋……塔瑪利斯克隨即猜出梳子是由什麼材質製成。她比溫特快一步,彎身拿起梳子。「這是……珊瑚製的嗎?」她瞇眼細看。 「是……是,這是、是威洛的東西,我只是……」他試圖解釋,但作為一個僕人的直覺,溫特瞬間意識到作為一個在上位者,是如何看待持有貴重物品的僕人的。她一定認為這搞不好是他從威洛那兒偷來的吧。而這臆測其實也相當接近事實,溫特確實是未經威洛同意,就將這珊瑚梳子從那棟地下房舍中帶出來。威洛知道他很喜歡這把梳子,但也從未說過要把梳子給他,畢竟這是這麼貴重的東西。可是溫特卻對這珊瑚梳子有一股莫名的依戀,好似他對這梳子相當熟悉,或可說是,這梳子上被賦予著某種情感或意識,勾起了他的情緒和一些模糊難辨的回憶。總覺得,從這把梳子上我可以找回曾經屬於我的什麼;但已經失去,或許永遠不會在找到的東西。所以他瞞著威洛將東西帶出來,始終貼身放在身上。溫特不知道威洛是否以察覺;就算他已經知道,至今為止他也沒說什麼。但不發一語偷偷將東西帶走也是事實,溫特狼狽地低著頭,不敢對上塔瑪利斯克的視線。 「這是真的珊瑚吧?好漂亮的顏色,真是神奇,竟然有這樣的粉嫩跟乳白色交雜在一起。」塔瑪利斯克卻似乎沒想到那方面,只是著迷地看著梳子,在手掌中反覆翻動。「我聽說,珊瑚是長在海裡的某種生物,雖然不會行動,卻跟植物不太一樣,是吧?」 「我也……不太清楚……」 「懷特大人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聽說是、是人類送給他的禮物……大概是某件工作的報酬吧,他好像這樣說過……」 「原來如此。不愧是懷特大人,不僅去過各種地方,也和各種各樣的人有過交流呢,所以才可以拿到這種稀有物品……」塔瑪利斯克若有所思地說。她淡色、飛揚的眼眸瞬間暗了幾分,瞳孔失焦,好似她的眼穿透了梳子,看向遙遠某處,那蘊藏在梳子裡的記憶深處;珊瑚曾經一度看過的風景,海水透明的湛藍,潮濕的海風,顏色鮮豔的魚群,永恆不變,卻又時時在改變的世界。景象與氣味朝她湧來,猶如包圍著珊瑚的一波波海水,有時溫暖,有時冰冷,粼粼光亮從水面透入,光的斜角彷如可以用手觸摸的實體,魚兒從光柱下溜過,照亮鱗片上的豔紅、亮黑、晶藍。深夜裡,月光時而透出,時而隱沒,但可以看得很清楚,一顆顆細小、粉白色的微粒,從海水深處緩慢上浮,一串串如珍珠,隨著海潮忽左忽右地飄盪,纏轉,魚群穿越其中,一同共舞。發亮的微粒不斷向上升起,形成一道白色、閃亮的屏幕,美得像隨風飄散的落英。有一隻手伸過來,緩慢拉起,首次聞到了海水以外的味道,空氣中有鹹味、腥味、油煙味。沉默地,被去除外殼、切斷、雕鑿、打磨,放在鋪著軟墊的盒子裡,一雙纖纖玉手拿起,落在如雲髮絲上,滑動、撫摸。鏡子裡,有一張失焦的臉孔,美麗而瞬息絕望。 「……小姐?塔瑪利斯克小姐?」 有一道光圈圍住她的視線,中央一點極為閃亮,彷彿那就是發出光亮的源頭。過了一會兒,那光逐漸從外圍開始褪去,事物的輪廓漸漸變得鮮明起來。在她眼前的,是溫特的臉;那被潮濕頭髮圈住的臉掛滿擔憂與恐懼。「塔瑪利斯克小姐,妳沒事吧?」 塔瑪利斯克發現,洗去臉上的髒污後,溫特的臉孔其實清秀可人。若除去那眼裡的稚拙和空白,應該會是個相當吸引人的孩子。空白的靈魂。「沒事,我只是有點失神,是我的老毛病了。」塔瑪利斯克恢復笑容。「你快換上衣服吧,溫特,我在外頭等你。這個梳子……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等一下就還你。」 「當、當然可以。」溫特誠惶誠恐地接過塔瑪利斯克遞給他的衣物,關上浴室的門。 慌張之餘,溫特沒細想為什麼塔瑪利斯克會對這梳子感興趣。精靈的領地大多數都在內陸,不靠海,所以一切有關海洋的事物對他們來說相當稀有,產於熱帶淺海的珊瑚礁也是珍貴物品。即使是生於領主之家的塔瑪利斯克,恐怕也不見得能這麼常看到這種東西吧。溫特一邊這麼想,一邊以迅速動作將潮濕的衣物脫下,用毛巾擦拭身體和頭髮,然後套上新的內衣、白色長袍和鞋襪。這些衣物質地細緻,輕輕滑過肌膚,舒服得讓他想要將臉頰埋在袍子上搓一搓。似乎從來沒穿過這麼高貴的質料所製成的衣物;他習慣了會扎頸子跟手腕、大腿,有時候還會磨破皮的衣服,現在穿上這麼輕飄飄又柔軟的衣服,他忽覺全身不對勁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走出去,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全身赤裸,一件覆蓋的衣物都沒有。溫特再度拉拉衣服,確認一下那確實好好地穿在身上,才走出門。但出乎他意料地,塔瑪利斯克已經離開了,那把珊瑚梳子好好地擺在沙發旁的一張圓桌上。溫特走過去,拿起梳子,堅硬的質地上殘留著微弱體溫。這是位難以理解的小姐,她想看這把梳子做什麼?明明一副很著迷的樣子,卻又一聲不吭將梳子放下,離開。他原本以為塔瑪利斯克會去跟威洛要這把梳子;若她這麼做,自己就完了。溫特將梳子收進長袍的內袋裡。可不能被威洛看到,否則一定會被罵得很慘。 偌大的房內又只剩下他一人。窗外陽光燦燦,他也只能仰望高樹密林宛如灑了金粉般的頂端,蓬蓬蒸散著如輕煙的光輝。一陣風吹來,樹葉搖晃,但他聽不見颯颯作響的聲音,在這裡面,一切是寧靜、安詳的,沉靜不動,是精靈的世界,時間被停滯的世界。威洛去哪裡了?溫特邊這麼想,一邊收拾拋在床上、地板上的衣物和用具。威洛對日常生活的用品都有些心不在焉,唯有對書本,或是他所書寫的東西相當謹慎小心,他從來都是自己收拾,不讓溫特碰。這麼神秘的性格,或許是巫師共有的特性吧,溫特這樣想,雖然除了威洛以外,他也沒接觸過幾個巫師。低頭拾取地板上的衣物時,溫特的視線正好對上那個放在床邊的大型木箱子,他總覺得有點奇怪,說不上來的違和感。就他記憶所及,這個箱子的蓋子昨天還蓋得好好的,今天這麼看卻似乎有些歪斜;不只是歪斜,箱子右下角的地方,似乎壓住了什麼,或者該說,有什麼東西從箱子裡露出來。溫特湊近一看,似乎是一塊寶藍色的布料;那顏色很熟悉,很像……很像威洛昨晚穿的衣服…… 溫特忽覺不對勁,趕緊用雙手用力撐著,試圖將蓋子打開。比意料中還要沉重,溫特發出嗚嘿的聲音,使勁一推,蓋子終於翻起,落在一旁的地板上,發出巨大聲響。他並沒有餘欲在意這聲音是否會驚動到其他人,因為這箱子的內容物已經把他給嚇壞了。溫特幾乎是坐倒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他終於知道這箱子為什麼要做成狹長型,因為這裡頭得放下一個人的身體才行。箱子底部鋪著大量的涼冷木屑,而深埋其中,躺在箱子裡的人,竟是威洛;或者該說,是昨天以前的威洛。男性精靈修長的身體恰好地嵌在木箱子裡,雙目緊閉,眉頭、臉頰白晰平滑,不見任何憂鬱、痛楚之色。他還穿著昨天的寶藍色長袍,雙手平放,輕握拳頭,淡色頭髮有些散亂地圈著臉龐,俊美的面容放鬆,宛如睡著了。但他既不是醒著,也沒有睡著;既不是活著,也不是死了。這個樣子,溫特曾經見過。他憶起那個幽暗、陰冷的密室,一具具吊掛、懸蕩的身體,他們有同樣的神情,同樣的溫度,同樣的空白。威洛換了身體了。昨天送來的箱子裡,其實放著另一具身體。另一具身體。我的身體。一股腥酸味湧上喉頭,溫特摀著嘴,衝到放置於浴室的便盆去嘔吐。 他從昨晚起就什麼都沒吃,因此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只有透明的胃液在他嘴裡化為泡沫,那味道又苦又酸,鼻涕眼淚齊下。威洛換了身體。由於他沒有看到昨天那具身體是什麼樣子,所以今天,威洛對他來說成了陌生人。威洛在這裡,究竟打算作什麼?他會被拋在這裡嗎?嘔吐止住了,淚卻不停地流。終至坐在地板上,開始放聲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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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