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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7 15:02:47瀏覽506|回應0|推薦0 | |
1.9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身體裡有好幾個人。第一個我,是表面的我;那個在精靈貴族氏族長大,受過各種良好教育,甚至曾被送去瓦利接受巫師基礎訓練。他們說,這些教育,全是為了統禦族人而準備。雖然我並非嫡長子,但每一個氏族之子都有執行公職的義務。另一個我,是熱愛詩歌、戲劇的我;他們說,這些東西對我將來執行公職是無用的。史詩只是為了記錄過去偉大祖先的行誼,從那長篇幅的豐功偉業中,我們瞻仰前人的德行,記取他們犯過的錯誤和教訓。而人類的戲劇和音樂更無用了,那只是為了娛樂。唱些低俗的小曲,在舞台上演繹、歌頌男女愛情,講述政治鬥爭以煽動人民反抗他們的主子,有什麼用?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他們說。還有一個我,是膽小如鼠,怕生,害臊,衝動的我;我知道我沒有做巫師的能力,但不敢說出口,不敢承認。我知道我討厭執行公職,討厭處理那些申訴,因為我會不自覺地同情所有人,我無法下正確的判斷,但我也不敢說出口。 我知道我厭惡奎克斯氏族對野精靈的歧視政策,他們把所有野精靈集中在一個區域,禁止他們隨意進出,只有在栽種和收穫季節才讓大量野精靈進入一般高地精靈所有的森林與田地,幫忙播種和收成。他們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貧窮,沒有正規教育,但卻必須上繳名義為「地租稅」的稅賦。在非規定時期離開保留區的野精靈,若被抓到,可以被自由處置;有人當場被殺死,也有人被當作奴隸賣掉。我不喜歡看到那些被抓的野精靈眼神中的淒楚,那彷彿是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沒有為他們做更多。因為我沒有為他們說話。因為我不敢這麼做。 還有一個我,想視禮教和法規為無物。我不想當一個維護氏族律法和傳統的精靈貴族,我不想被我的身份所束縛,我不想說我不想說的話,我不想做我不想做的事。但又有另一個我,另一個被教條與規則教育成長至今的我,會說,你不該這麼做,你不該那麼做。但我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想執行公職,我想當詩人,但他們說,你不應該這麼做;你既是氏族之子,就應該要盡你的義務。但身為氏族之子的我,是我嗎?執行公職的我,是我嗎?身為詩人的我,是我嗎?膽小、羞怯的我,是我嗎?想要逾矩,試圖逃避一切的我,是我嗎?告誡自己得要守規則、盡義務的我,是我嗎?那些在我腦海中不斷迴盪的聲音,那些嘲笑、哭泣、勸誡、怒罵和詛咒的言語,是我發出來的聲音嗎?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發現真正的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減少詩的創作,寫起人類所稱的小說。那是一些看似虛構卻又不像是虛構的故事,充滿人物的描述與對話。從前,我會偷偷看這些人類所寫的小說,但從未想過要創作,畢竟以往的教育和傳統皆告訴我,精靈還是以寫詩作為終生職志。當時,我浸淫在一個獨白的世界裡,那裡頭只有我,和我的文字。公務閒暇之時,我觀察天空、雨水、花草、土地和河流,試圖從它們的眼光看世界,想要看到一個更廣大,更微型,更奇妙的現實。但那樣的世界只有一個,是我為了逃避身份和公務加諸在我身上的責任與壓力而虛造的。我遁入其中,只想尋得一個安慰,只想告訴自己那不是我的錯。我一直是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詩對當時的我而言,只是一種自戀的、避世的、抒情的工具,直到那個時刻降臨。 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當時的衝動究竟是什麼。是我身體內的某一個我在作祟嗎?是那個我要我朝向毀滅的境地奔去?還是因為那些悄然在我心中埋伏已久,如今衝破束縛的聲音?那些聲音從來就沒有消失,沒有因為我做了那些事而消失,反倒越演越烈。它們紛雜而饒舌,搶著述說自己的故事。我不得不把它們寫下來。當那些聲音成為文字,落於紙張上時,我才能感覺到安穩,感覺到我又從體內掏出了什麼,或者是一部份的自己,或者是附於我身體的某些意識。在寫作中,我一一釐清一切,我想相信,當我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地句子寫下時,有一天,我會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那不是被任何人或意識、法規、教育強加於我身上的,而是真真正正,從我體內發出來的聲音。 所以,我不得不寫下這個故事。 西維要我休息了。她說我已經寫了一個晚上,而今晚特別冷,她擔憂我的身體。孩子,妳不明白,唯有這麼做,我才能瞭解什麼是我而什麼是他人,而或許這個我與他人的分界並不存在,一切都是一樣的,只是一再地重複,重複,重複,而在這重複當中,我會接近真理。今晚休息了。我將筆放下,小心翼翼地不讓沾著墨水的筆頭碰到我剛書寫完畢的紙張。那整齊的,一行一行的黑色字體,在我眼前扭轉、變形,宛如一朵花、一張臉、一面隨風飄揚的旗子,一盞即將熄滅的燭光。那是多麼美麗而脆弱。停筆。熄燈。但明天還會繼續。是的,孩子,我不會停止的,因為這一切不會結束,永遠也不會。故事會繼續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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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