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11/06 05:40:16瀏覽1513|回應10|推薦55 | |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雖然身體是自由的,牽掛卻像無形的鏈,使行動處處受制。時間久了,鄉愁變成心裏一道深深的傷口,得用理智層層包裹,否則偶一觸碰就隱隱作痛。諷刺的是, 年輕時曾如囚鳥般渴望自由的飛,一旦掙脫後, 才發現我原來戀家。 而家, 卻已在遙遠的地方。 在父母親的庇護下, 童年是安穩快樂的。我們所生長的小城,因為地處偏遠,單純寧靜但也相對封閉,時間彷彿遺忘了這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凝滯不動的空氣讓人窒息,對外界充滿好奇的我們,一心只想逃的遠遠。後來選擇學校時,雖沒有“一旦羽翼成,舉翅不回顧” 那樣的絕決,卻先後刻意挑了離家遙遠的城市,各據一方。這之後,或工作,或繼續深造,結婚,乃至離開這片土地,生命旅程中, 各自有了不同的際遇。如天上的浮雲,我們的聚都只是偶然,而散卻是必然的了。 今年夏天,婆婆病了, 我們倉促決定返台。因為停留時間較久,終於有了回家的機會。 滯留台北照料婆婆期間,久別的父母,先行北來看望我們。在弟弟家裏,母親越來越駝的背,和父親因白內障而顯得模糊渙散的雙眼,使我深深驚訝與心痛;記憶中的母親,永遠停留在三十幾歲時身分證照中的美麗與光鮮,而一向重視儀容的父親,在我心裏從來都是神采奕奕。時間不知情,它只無聲滑過…。重逢的我們沒有擁抱,一切都在眼底心裏。父母不辭舟車勞頓,從南部帶來幾乎是各式我喜愛的小吃,擺滿一桌,這是他們示愛的方式,也是我們習慣的方式。 幾天以後,我帶著兒女,隨父母返家。車行在高速公路上,思緒立即回到當年讀書的景況,經常是下課後抓著行李,匆匆趕赴車站,追著黃昏的太陽,飛奔在這條回家的路上,五個小時的車程,到家已是深夜。 儘管如此,卻從來不用擔心沒有人為我守候。 這樣幸福的記憶一直緊緊跟隨,即使如今漂洋過海,只要日落時分走在高速公路上,想家的情緒常使我無端悵悵。車子終於進入市區,這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除了新添的幾個商店招牌,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一時間,我竟有種重入桃花源,不知今世何世的心境。 才進家門,兩個小鬼一溜煙探險去了。我在玄關立了一陣,氣味是熟稔的,家具與陳設卻眼生,父親近年習畫,客廳牆上掛滿了他大大小小的作品,山水、花鳥、潑墨、工筆…好一幅熱鬧景象!沿階走上二樓、三樓, 撫摸每一件經過的擺設,重溫舊時記憶,心裏漸歸踏實。是了,這裏是我魂牽夢繫的家。母親促我將行李提入房間安置,走入臥房,卻宛如跌入了時光隧道!這棟三十年的舊宅子,外觀與內在都難掩風霜,因此能翻修的部分,父母大致重新整建裝潢過,唯我們姊妹三人蝸居的這個房間,還維持原來的樣子。 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是三人學生時代閱讀的閒書, 隨手抽出一本,泛黃書頁間散發出來的陳腐氣息,透露歲月的痕跡;打開書桌抽屜,從小學畢業紀念冊,到大學時代與朋友往來的書信,兀自井然有序地躺著;猛一回頭,穿越時間的長河,我彷彿看見了十八歲的姐無視於即將面臨的大學聯考,悠哉地躺在床上猛K小說;剛進高中的我,為了第一次抽考考砸的數學,正襟危坐書桌前,試圖亡羊補牢;而還在讀小六,一向愛美的妹妹,剛從浴室洗好澡進來,站在梳妝台前,仔細理著她的頭髮,空氣中隱約飄著淡淡的皂香…。 逝者如斯,我們的青春流水般一去不返。 在家的這段時間,除了陪母親上市場買菜, 非必要,我並不常出門,總藉口天氣太熱,賴在家裏。雖然母親一再慫恿出門去逛逛,我始終意興闌珊。無法對母親解釋我其實十分享受這種陪在父母身邊,可以完全放心的奢侈幸福,但我相信她是懂的。每天下午, 她得空時,便進我房裏,並不特別做什麼,只是天南地北的聊,兒時玩伴的近況,左鄰右舍生老病死的消息,親友間的互動,都是我們談話的主題。相較於父親習畫、蒔花、 寫自傳等等頗能自得其樂的生活,母親的日子顯得孤單。兒女不在身邊的寂寞,她嘴上雖然不說,我心裏很清楚,能為她做的,卻少的可憐。從來沒有固定歸期的我們,連候鳥都不是,無法給她任何期待。兩個禮拜的相聚,於我於她都是難得,我們都想好好珍惜 。所以她每天花心思變換菜色,三餐外加點心宵夜,迎合兩個挑嘴的小毛頭,而我看在眼裡,也就任由她寵去! 約莫是怕我誤了歸期, 一確定北返時間,父親早早便替我們劃好了位。走的那日,行李由南下時的一箱變成三箱,外帶一大袋車上的吃食。我看著只能苦笑─天下父母心! 到了車站,父親為我擱置好行李,領我上車,尋到座位,安頓好兩個小傢伙。我站在一旁,看他俐落的打點這些事情,不知怎地,忽然一陣鼻酸 ─ 原來在父親的心裏,我從來沒有長大過。打從負笈北上開始,每次離家,父親都是這樣為我張羅每件事,我反倒像是局外人,即使如今我已屆中年,即使他也已近八十高齡,在他眼裏,我將永遠只是需要父親照顧的女兒。為掩飾尷尬, 我藉口車快開,催他下車, 一番折騰後大汗淋漓的父親囑我一路小心,我只淡淡地應了聲好。他隨即下車,卻並不離去,與母親並肩站在車窗外,我瞥見母親紅了的眼眶,以手勢示意他們離去,但他們就只是那樣默默佇立在南台灣七月的烈日下。車緩緩退出車站,祖孫們相互不住地揮手,我別過頭,不忍再看。“悽悽去親愛, 泛泛入煙霧”的心情,原來如此苦澀。 母親總說三個女兒裏,我最戀家,可以鎮日窩著不見人,久久不出門,偏就筷子拿得高,不走則已,一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了。雖說拜科技之賜,不至於思念無著,見面終非易事。我只好自嘲是無福之人,無法享受親情,復與父母緣淺,不得長相陪伴。幸而父母安在,即便長途跋涉也還有家可歸,相思有憑。這樣想來,又覺安心一些。遂提醒自己,應懷著如此感謝的心情,在下一次重逢之前,靜靜等待時間與機會的到來。
本文曾發表於2005年世界日報 |
|
(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