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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22 04:19:14瀏覽1500|回應6|推薦29 | |
當我正手忙腳亂的張羅晚餐之際,兒子一聲不吭地把成績單放在吧台上,看他的表情,我的心不由自主揪成一團.不用看也猜到他大概又拿了難看的成績回來.責備抑或不責備,一時之間,我無法做出適切的反應,所有的情緒,只能化成一聲沉沉的嘆息.凝重的空氣裡,頓時漫溢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像一根繃的過緊的弦,稍一撩撥,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尤其在他進入青春期,把自己封閉起來之後,這種緊張的對峙更明顯.我找不到進入他心裡的通關密碼,而他則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拒絕與我們溝通. 扶養他長大,是一個和著血與淚的過程. 還在孕程的定期產檢中,他就因窒息而緊急剖腹.出生後一直體弱多病,兩個月因肺炎進了醫院,新手媽媽的我慌了手腳.病房只開放兩段為時15分鐘的探病時間,為了這兩段探病時間,我鎮日在醫院流連.看他罩在氧氣罩裡的小小身軀,毫無初為人母喜悅的我,淚流滿腮. 出院後情況並未好轉,他仍不斷生病,但更難的是餵食,不似一般嬰兒的渴奶,他幾乎沒有食慾,花一個鐘頭勉強餵進的奶,莫名所以吐滿床.睡夢中被驚醒成了家常便飯,深夜裡我和老公一個抱著滿身吐奶的小孩火速衝進浴室洗澡,一個動作迅速換好床單.對所有的突發狀況只能應付,毫無對策.當時我仍在工作,白天不得不將他託給鄰居褓姆,褓姆礙於公婆人情,不得已勉強答應,卻一再抱怨兒子難帶.於是每天帶著永遠在生病的兒子去褓姆家的過程,有如帶著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去自首.忍受褓姆不耐的臉色,兒子如刀割我心般的哭喊,卻還只能低聲下氣感謝褓姆費心的照顧.逢年過節的禮更是缺一不可. 所有能試的偏方,能找的名醫都試過了,以為也許食道或胃有問題,小小年紀連胃鏡也照了,就是找不到原因.他依舊食不下嚥,動輒因感冒引發肺炎住院,次數頻繁到我已無力招架.數不清夜裡多少次抱著老公痛哭,擔心養不活他,也埋怨老天為什麼給了我這樣一個艱鉅的責任.最絕望時,當時正逢喪子之痛的姐帶我去看一位頗有修行的師父,據師父的說法兒子前世是個補蛇人,因為殺了太多蛇,故今世有一蛇纏在他的頸上,時鬆時緊,緊的時候兒子便無法呼吸及吞嚥,所以經常犯氣喘,也所以食不下嚥,動輒嘔吐,兒子食道上的胎記就是證明.從來不信宗教輪迴之說的我,在那一刻,似乎完全被說服了.我選擇相信這個說法的理由是:唯有如此,才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未來尚不知凡幾的挑戰. 在他兩歲多時,老公決定請調新加坡,一半原因是爲了他的健康.想他在乾淨的環境氣喘應能好一點.但事與願違,他仍舊不停的進出醫院.到三歲多,印象最深的記憶是:每天下班在新加坡擁擠的MRT上,我抱著咳得厲害,無力癱睡在我身上的兒子,從市中心一路站回東邊郊區的家,偶而有人讓座.投我以同情的眼光. 在新加坡定居期間,我們曾長達半年跟著老公在美國出差.那時正值春假,全家決定和朋友一起到紐約探險.到達的第二天晚上,朋友自告奮勇待在旅館幫我們看小孩,讓我和老公可以去百老匯看Phantom of the Opera.我和老公其實心裡七上八下,還好到看完都沒事發生.當天夜裡兒子卻開始上吐下瀉不止.眼看情形不對,連夜把他送進急診.醫生說是食物中毒,不需藥物治療,只能觀察輔以點滴注射以防脫水,但三天之後,他完全沒有痊癒的跡象,本來已經發育不良的小孩此時更因無法進食,虛脫到只剩一副骨架子.不滿醫生的態度我們堅持出院,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孩,搭飛機回到南方小鎮.在機上他因極度飢餓卻不能進食而哭鬧,我們只好向空姐要來一分三明治,讓他緊摟在懷裡,滿足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食物的強烈渴望. 十多年來,我們不曾再回到紐約,那段旅行對我而言是一段慘痛的記憶.兒子長大後,偶而聊起這段往事,也還記得在他最虛弱時,窗外悠悠下起了雪.這是我們經歷的第一場雪.我懷抱著虛弱的他,駐足窗邊,無聲凝視這場極具象徵意義的生命中的風雪. 時光以對我和他而言都極其緩慢的速度在流轉.就這樣淚水與哀愁交織,一路步履蹣跚,歪歪倒倒的,他慢慢慢慢的長大了. 從小他就是個極其敏銳的小孩,長時間的生病,和不斷的遷徙,造成他強烈的缺乏安全感.過分早熟的個性,使他的眼神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儼然洞察世事的精明.這種精明也反映在他的語言發展,喋喋不休的他口中說出來的話經常是超齡的.也許因為生病沒有太多機會和同齡朋友玩在一起,書變成他最好的朋友.房間床下,浴室腳墊下,客廳沙發下,到處藏滿了書.連出門手中也必定抓本書.只有書才能讓他片刻安靜下來.我們初時欣慰他愛書,然而久了才發現,他完全沒有節制,在不該看的時間如吃飯,洗澡也堅持要看.朋友羨慕我們有個愛看書的兒子,我們只能報以無奈的苦笑. 隨著他漸漸長大,開始了學習的過程,我發現他有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毛病,不論寫功課或吃飯,他幾乎無法在座位上安靜地坐上十分鐘.老公覺得我多慮,對他的異常並不以為意,但母親的直覺告訴我他不對勁.拗不過我的堅持,我們帶他看了精神科醫師才發現他原來是典型的ADD(注意缺陷障礙)患者.所有他的毛病:坐不住,不專心,雜亂無章,做事拖拖拉拉原來都是其來有自.雖然檢查結果他有高於常人的智商,但ADD會造成他學習成就低落的可能仍舊讓我耿耿於懷.醫生建議他服藥,我心裡縱然十分不捨,(他平常吃的藥已經夠多)仍決定一試.一服藥他便失了食慾,根據老師的說法,上課也完全處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三天之後我毅然停藥.對一個已經嚴重發育不良體弱多病的小孩,健康勝於一切,失去食慾的後果是我所不能承擔的重. ADD這個名詞我並不了解.網上查到其成因很多,有來自遺傳的可能或出生時腦部缺氧引起.當時他在我腹中心跳減緩以致窒息的時間應該超過一分鐘之久,而我卻完全不自知,直到護士走過身旁發覺有異才召來醫生緊急施行手術.雖然手術後,小兒科醫生附在我耳邊告訴我嬰兒很健康,但我隱隱感覺不安,這不安要到他進了小學以後才得到證實.嚴格說起來,他的缺陷是我造成的,如果年輕的我夠警覺,今天他應該是個活潑正常的孩子.傷害既已形成,這一生我責無旁貸得花更多的心力去彌補. 決定停藥代表的意義是除了照顧他的身體外,我必須約束他的行為,盯著他的學習,訓練他的生活習慣,讓他學習控制自己.來自軍人家庭的我,不習慣也不喜歡脫序,雖然明白所有我看不慣的他的行為全都肇因於ADD,對他我必須有更大的包容力,適時拿捏收放的尺寸.然而事實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耐性,不聽話加上伶牙俐齒的頂嘴,他常常輕易就能激怒我.一直努力在中間扮演和事佬的老公,有時也被他桀傲不遜的態度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們的挫折感隨著他的成長日復一日加深. 進了中學以後,考慮到他已經成長,我們決定放手讓他自理,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他的成績開始掉得一蹋糊塗,房間永遠亂的像垃圾場,生活坐息完全顛倒,夜裡不睡,白日不起,一有空就掛在網上,明顯的完全失控.責備也好鼓勵也好,對他而言都只像是吹過耳邊的一陣風,他反正軟硬皆不吃.我表面不動聲色,私底下暗自發愁,這個孩子將來會怎麼樣呢?我的憂心,敏感的兒子不會感受不到,母親的沉默,也許他的解讀是按兵不動,蓄勢待發.他知道我不會坐視不裡,所以在等我發作,我們的關係是兩頭劍拔弩張的刺蝟在進行著攻防戰. 老公最常說的話是雖然我與兒子表面彷彿水火不容,但比起女兒,我的心其實都懸在兒子身上,從他一出生即如此.兒子的每個要求我盡力滿足,買回家的東西都是兒子要的,每天晚餐也只關心兒子想吃甚麼.兒子也一樣,表面裝酷不裡我,其實最在乎我的反應,有問題從來不找爸爸,甚麼都來煩我.我雖極力辯駁,細想來,老公說的又似乎不無道理.我與兒子究竟前世是一種甚麼樣的緣分以至今生如此糾纏? 若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樣必修的課題,我清楚知道,兒子就是我今生的課題.乖巧的女兒鮮少要我費心,疼我的老公凡事依著我,只有兒子,從他出生到現在,與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個考驗.造物把他交給了我必然有其深意.也許截至目前為止,母親這個角色,儘管我扮演得辛苦,卻還未用心去揣摩過,而真正要面對的難題還在後面.我必須自己想清楚此生究竟選擇與兒子敞開心胸互相接納抑或緊閉心扉互相折磨? 吧台上的成績單依舊晾在那裡,兒子仍在等我的反應.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我抬起頭問他:你會努力把成績拉上來,對不對? 兒子回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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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