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充滿冒險與驚奇；往往乍看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是影響人生際遇甚遠的里程碑。一九九○年八月底，於德國不萊梅歌德學院、為期八週的語言班，竟是促成十七年後，我要離鄉背井到挪威生活的主因。

那年十月底，課程結束最後一天，班上八位同學互留電話地址，珍重再見，分道揚鑣回到自己的國家，或是在異國工作或求學。我回到臺灣，以一位文科應屆畢業生的新人，開始投履歷、找工作，自然不太容易。剛開始，不計任何酬勞與工作內容，接下我所能謀得固定月薪的第一份工作後，晚上兼差教書，騎驢找馬地展開職場生涯。商場的工作，完全不合乎我個人的志趣，儘管我鬱鬱寡歡，然而為了餬口的麵包，我還是咬緊牙關，努力撐下去。當時，我心靈上最大的支柱，就是大學時代所交的國際筆友，於德國三個月時，曾親自登門拜訪過幾位，還有因緣際會結識的伊莉莎白及歌德學院的同學，與他們之間的通信，給予我精神上莫大的藉慰。

歌德學院的同學中，我僅和英國同學喬納坦、芬蘭同學卡莉娜、日本同學君高，以及挪威同學尤斯坦保持聯絡。他們四人，除了喬納坦和尤斯坦回到自己的國家工作外，卡莉娜和君高則是居住他鄉。卡莉娜是芬蘭教會派駐德國的牧師，定居於漢諾威芬蘭教會所屬的牧師住宅，負責主持漢諾威、漢堡、柏林、慕尼黑等地，芬蘭教友的婚喪喜慶典禮儀式。君高乃日本有錢人的兒子，長年居住在法國巴黎，以學生為職業，總是搭頭等艙的飛機或火車，四處旅遊。我回臺一個月多，聖誕節將至，同學們彼此寫卡片問候祝賀，自不在話下。卡莉娜還遠從德國打了國際電話給我，只是想知道我在臺灣生活如何而已，令我既驚喜又感動！

猶記一九九一年二月時，喬納坦和卡莉娜分別寫信給我，透露他們三月中，將於法國巴黎會合碰面，令我羨慕不已。三月下旬，由法國巴黎捎來一張卡片，是他們倆和君高三人一起合寫給我，原來他們去巴黎拜訪君高，同時為君高慶生。我們同學之間就像這樣，相互往返通信，彼此告知工作生活上，大大小小的瑣事。

君高是職業學生，有錢也有閒，同一年到挪威找尤斯坦，倆人由奧斯陸合寫卡片給我。那年夏天，他到慕尼黑再次報名歌德學院的語言班，終於通過考試，驕傲地寫信跟我報告此事。之後，三不五時從世界各地寫明信片給我，寥寥數語，內容千篇一律：這兒的天氣很好，風景很迷人，食物很好吃。相較於其他三位同學，我對他的來信無動於衷，幾度曾想與之斷絕書信往來。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底時，他有始以來寫了封長信給我，提到他女朋友來巴黎過聖誕節，不料倆人竟吵架而分手，事後他一人漫無目的地開著車，企圖忘卻內心的悲痛。「他竟然有女朋友？」我讀後納悶不已，但既然已經分手，我就禮貌地回信表示遺憾，對他有女友一事，依然感到極不可思議。

一九九二年二月初，我因工作之故，派駐德國法蘭克福一帶，三月必須到漢諾威參加電子展。我高興之餘，立即寫信通知卡莉娜，我在德國的新地址，還有三月到漢諾威參展的日期。卡莉娜聞之，喜出望外，回信邀請我在參展期間，與她同住家中，如此才有機會敘舊。對一位臺灣老闆而言，能省下一位員工十天的住宿與伙食費，何樂而不為。前往漢諾威前，我意外收到君高的信，他由卡莉娜那兒得知我要去找她，興奮地表示，他也會前往漢諾威，在卡莉娜家與我碰面，信內還附了一張價值六十馬克的公用電話卡，請我打電話到巴黎給他。「打電話給他？」我心想：「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沒理會他的要求，不過，那張電話卡，倒是讓我與親朋好友通話，充分利用了許久。

我在開展的前幾天，與同事開車抵達漢諾威。當同事把我送到卡莉娜家門口時，她早已準備好佳餚，等待我的到來。一年半載後的重逢，倆人愉快地用餐敘舊，雀躍之情，無法自已。「對了！」卡莉娜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我必須在君高來前，先跟妳商量一件事。」卡莉娜娓娓道來，去年三月她和喬納坦在巴黎期間，與君高相處慶生的不快點滴。而這一次，乃君高不請自來，他到漢諾威的第三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一定會要我們去餐廳吃飯的，」卡莉娜問我：「我想聽妳的意見，是在我這兒用晚飯，還是要去餐廳慶生？」有了當年漢堡那頓日本料理的經驗後，我可是一點也不想跟他在餐館用餐。「參展完後挺累人的，」我回答說：「直接回來在妳這兒用餐，我可早點休息，才有體力應付隔天的展覽。」卡莉娜非常滿意我的答覆，笑著對我說：「那我們就這麼辦囉！」

日子就在卡莉娜對我無微不至地照顧下過去，君高抵達的日子也終於到來。我展覽完當晚回到卡莉娜住處時，君高興奮地走出客廳與我握手致意，情緒頗為高昂。當晚三人，齊聚一堂享用卡莉娜精心準備的餐點，也開了瓶酒小酌，談著歌德學院的往事，也合寫卡片給喬納坦和尤斯坦倆人。酒足飯飽收拾好餐盤後，我向卡莉娜偷偷使眼色示意，即以隔天展覽為由，早點休息就寢去。隔日清晨用完早餐後，匆匆準備到會場前，碰到剛起床的君高，一臉不解我必須出門的神情。「我是來工作的，」我臨走前回他說道。「我今天會到展覽場參觀，」他對我說，還跟我要了攤位號碼。儘管我心裏千萬個不願意，還是不得不給他。

當天君高果真找到我工作的攤位，進來和我打聲招呼；那時我和客人在洽談事情，他無法久留，隨即離開。晚上三人在卡莉娜家吃晚飯時，他提到我忙得無暇理他的事。「工作本來就是這樣呀！」卡莉娜為我辯護說：「你這從未工作、不知人間疾苦的幸運兒。」沒多久，話題果然就到隔天君高的生日上。「妳想要到外面用餐嗎？」卡莉娜轉頭問我。「展覽完後，我真的很累，」我照實說：「所以我希望在妳這兒就好。」「我也是這樣對君高說的，」她轉身對君高說：「你總要善解人意才行…」君高頓時臉色沉了下來，不再多說什麼。卡莉娜和我繼續閒話家常，他忽然起身走出客廳，我們不以為意，直覺他要去小解而已。過了半晌，不見他回來，猛然聽得大門喀喳一聲關起，他竟出門去了。雖然卡莉娜有點惱怒，但是她很清楚君高的個性，凡事自我為中心，從不過問他人的喜好。「去年在巴黎也是如此，」她憤憤地對我說：「弄得喬納坦和我不太愉快。」我完全瞭解卡莉娜的感受，那次我和其他兩位女同學受君高邀請吃飯一事，他亦是擅自作主，二話不說就買頭等車廂的火車票，要我們一行人跟他去漢堡吃日本料理。君高不在場，我們倆人反而談得更暢快。

談得正起勁時，再度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卡莉娜起身要去走廊探個究竟，撞見君高走進客廳。未等卡莉娜開口詢問，君高自己先說明：「我剛去火車站改車票，明天清晨的火車前往斯圖加特(Stuttgart)。」「不是已說好明天要幫你慶生的嗎？」卡莉娜有點按耐不住內心的怒火，提高音調問他。「不好意思，卡莉娜！」君高解釋說：「但我實在是很想念在斯圖加特的朋友們，臨時決定改變行程。」卡莉娜不再表示意見，像母親般讓他繼續自圓其說，之後他表示必須馬上就寢，以趕搭明天一早的火車，就和我們握手告別，進房睡覺去了。卡莉娜和我收拾好餐桌，關上客廳大門，壓低聲音繼續我們的閒談。顧及君高的面子問題，倆人心照不宣地暫時不討論此事。隔天，我起床準備要與卡莉娜一起用餐時，她對我說：「君高早已搭火車去了，只留下一張紙條跟我道歉，我不知他何時離開的。」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對他的性格指指點點。另一方面，倆人如釋重負般地輕鬆，卡莉娜省得大費周章準備君高的生日晚餐，一如她原本的計畫：與我再相逢，天南地北暢所欲言，沒有任何顧慮。

漫長的展期終於結束，與同事打點好所有展覽的樣品後，他們先開車回公司，我則在卡莉娜家多留一晚，再自行搭火車回去。卡莉娜早已買好兩張「阿依達」（Aida）的門票，晚上我們刻意盛裝一番，如同母女般前往漢諾威的歌劇院欣賞表演。共度這個美好的藝文之夜後，我也必須告別，搭夜車返回法蘭克福去了。卡莉娜陪我到火車站，臨別前擁抱我之際，對我耳語叮嚀再三：「千萬要小心謹慎，好好保重！」等我上車，她依然佇立於月臺上，直到火車緩緩而行，隨即用手輕觸其唇，做飛吻之姿，目送我離去。我頓時眼眶溼熱，滿心的感動，以及腦海裏洋溢著阿依達的樂曲。我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離別罷了，卡莉娜和我一定後會有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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