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5~4~3~2~1~~基隆海上的黃色小鴨壽終正寢，成了扁扁浮在海港邊的一片塑膠。

嘩~現場一片譁然，「扁小鴨，扁小鴨！哈哈，扁小鴨！」調皮的小孩拉著父母親的手說著。

父親說「啊，怎麼會這樣？」一聲喟嘆。

母親說「走吧！沒甚麼好看的了。」

一大群人散了場，走著走著，七零八落的隊伍散了開，紛紛往車站的方向走去。旁邊一個流浪漢踅了過去，手裡捧著個小盒子，裡面正是一隻黃色小鴨。

幾天前，流浪漢攢夠了過年給孩子的零用金，雖說只是佰來塊，但是他興奮地拿著去給了孩子。

敲門，他老婆給開的門，他忸怩的說「孩子還好吧？有沒有缺甚麼？」

他那外配老婆，說著不流利的國語，大聲說「你兒子說要去彰化看黃色小鴨哪！我可沒錢帶他去。」

小鴨？甚麼小鴨？去彰化不去拜大佛，去拜小鴨？

「別理他，就說我也不給他去。」男子氣呼呼地說。

「阿爸！」一個小毛頭鑽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

「阿爸，我要去看小鴨！」

看甚麼小鴨？鄉下不到處都是鴨？還得特地去彰化看？

「阿爸鄉下家裡有養鴨，你跟阿爸去看阿公阿嬤就可以看到小鴨。」

「阿爸，不是那種活的小鴨，是一隻很大隻很大隻可以伸到空中去的黃色小鴨。」

哪來那種鴨？他怒喝，你在胡說甚麼？

小男孩嘟噥起嘴說「阿爸，你從來不看新聞嗎？小鴨是國外到台灣來的，老師還出了作業，要大家寫去看黃色小鴨的感想，你們不帶我去看，我怎麼寫作業？不寫，老師要罵人的。」

黃色小鴨和家裡的鴨有甚麼不一樣？男子一頭霧水。

「啊小鴨，不就是大鴨鴨生的小鴨鴨？甚麼可以伸到空中的黃色小鴨？」

「老師說黃色小鴨是塑膠做的，不是真的鴨。」

既然不是真鴨，還看個屁？男子一肚子火。假的有真的好看？還搞個甚麼家庭作業？坐火車都不用錢嗎？這年頭的老師都在想甚麼？

不管不管~小男孩撒賴了起來，蹲在地上打滾。

哭了好一陣子，眼看兩個大人都沒反應，小男孩只好說，「最起碼，我要有個小鴨模型讓我知道小鴨長甚麼樣子啊~！」

耍無賴變相要玩具？男子聽明白之後，更是一肚子火。

女人推了流浪漢一把「走吧！走吧！反正你甚麼都給不起。」

男子懦弱的轉了身，摸了身上一把，才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回過頭去大喊「喂！給兒子的一百塊。」

女人一把搶了過去，仍是不留情的砰一聲關上了門，還在門後絕情的大喊「過完年我帶他回越南，看看你們台灣把小孩教育成甚麼德行？只會吵東鬧西。」

吵東鬧西這句台語還是他老婆從他這裡學會的，現在她用在這裡，讓他哭笑不得。

踱著方步回到陸橋下，他想，趕明兒回老家一趟，給小毛頭帶隻真小鴨過來。

想著想著，一興奮竟是睡不著覺了。

陸橋下看著月亮，半弦月，可是亮得很，寒風一陣陣吹來，他把腳縮進了僅有的一張棉被，還兀自探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這幾年，阿爸阿母老的厲害，他好些日子沒回去看他兩老了，當初娶這媳婦是阿爸花錢買的，娶了之後，他在台北找不到好工作，打了些零工仍養不了媳婦兒和剛出生的兒子，媳婦找到工作之後，就離開了，只說「兒子我養吧！」然後，他就開始流浪在陸橋下苟延殘喘。

第二天，他步行回基隆老家，還好昨天零錢沒全給，還留了點零頭買饅頭，基隆遠雖遠，還是走的到，男子私心想。

他問了街上的車開車的人基隆的方向，然後走上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不能走人，但是，他沒有一點概念，只知道這樣回家的路是最短最快的，比起以往他走鄉道會快個幾個鐘頭，他想。

茫茫然然，走著走著，睡過幾夜公路邊的草叢，他看到了基隆的指標。

阿爸在基隆鄉下靠海邊的地方，我得往海邊走才行。

一想，加快了腳步，不懂的他就問路人，摸索著往家裡前進。

家畢竟是離自己最近的地方，過去他沒有其他經驗要如此跋身涉水去尋的地方，說熟悉卻又如此遙遠，若不是為了討生活和不給阿爸阿母負擔，待在家裡又何嘗不是對他來說最好的方式？

到了一家餐廳前方，一張喜幛袒露在前方，他侷促著，後來還是大膽地繞到後門進了餐廳。一進去，宴會正在散場，他躲在廁所好一會兒，等人聲都散掉才探頭出來。櫃檯的小妹一看流浪漢髒兮兮的，知道鐵定不是來吃喜酒的，以不客氣的口吻說「先生，你有甚麼事？」

「我我我………你…你們有剩下的菜尾嗎？我餓好幾天了。」

小妹想了一想，撥了通電話給餐廳主管，叫男子等候幾分鐘，進去拿了一小袋紅蟳米糕出來。

流浪漢喜出望外，疊聲道謝。櫃檯小妹面無表情地說「不用客氣，反正剩的都會倒掉。」

走出了餐廳門口，他坐在餐廳的停車場邊邊大口大口的吞噬著手上的那袋米糕，好久了，真的好久了，上次吃米糕是甚麼時候？是自己娶媳婦那天嗎？

倒掉？他想起了餐廳櫃檯小妹的話。

真可惜啊~！台北陸橋下多少人沒飯吃，餓到蹲在橋邊硬逼著自己睡覺，好似睡著了，飢餓的感覺就不會再來了。而這裡喜宴的菜尾，都是給豬吃？顯然基隆的豬過得比台北人好太多了。

舔拭著嘴唇，他意猶未盡，但是卻不好意思再去要剩菜，一看前方，亮晃晃的天空和四周，他欣喜，近海了。

很快的，他找到了回家的路，一看自己家的三合院，前前後後都是滿滿的家禽，有雞、有鴨、有狗，還有一整個院子的玉米。

一個男子看到了流浪漢，稀奇的叫了出來「阿狗，你甚麼時候到基隆的？怎麼沒有叫我到火車站接你？」

流浪漢靦腆地叫了聲「大哥，好久不見！我…我走回基隆的哪！」

甚麼？從台北走回基隆？路程有20幾公里哪！

男子一巴掌劈向流浪漢「搞甚麼？很遠呢，車錢你也捨不得花，都花在哪個女人身上了？」

流浪漢嘆了口氣。

「家裡的鴨生了沒？有剛孵出的小鴨嗎？」流浪漢問。

大哥指了指後院的水塘，「都在那裏了，自己去抓一隻吧！」

回頭，大哥問「要小鴨幹嘛？想吃鴨隨時回家，從小鴨養起，飼料錢就不少了，看看現在的你~」大哥打量了流浪漢一眼「肯定買不起飼料。」

流浪漢查覺到了大哥的目光，他困窘的望著自己破洞的外衣和伸出了腳趾頭的球鞋，低著頭不吭一聲。

「到底是怎樣？」大哥問。

「小毛頭說學校老師要他們去看彰化的黃色小鴨，然後寫心得報告，所以我想搞一隻回去給他瞧瞧。」

黃色小鴨？正一頭霧水。

流浪漢繼續說「老師說甚麼黃色小鴨可以伸到天空，小毛頭說小鴨是塑膠做的，我說，我搞一隻真鴨回去給他看不是更好？」

聽完，大哥大笑了起來。

「老弟，那隻黃色小鴨正在遊台灣啦，前一陣子到了高雄港口，人潮塞爆了海港，你沒看到新聞嗎？那隻海邊的黃色小鴨才是他們老師要他去看的啦~你幫幫忙，那隻小鴨大多了，大到上了天空半端，這兩天報上都是它的新聞呢！」

「是嗎？啊到底它有甚麼好看的？我不懂。」

「唉唉唉，隨便你啦，我也覺得比家裡這些小毛鴨好不到哪裡。好吧！你說你要幾隻？大哥幫你裝起來，讓你帶回台北。」

「一隻就好了，小毛頭不會養，搞不定拿給他之後，過沒幾天小鴨就活不了了，還是別給你浪費吧~！」

踏著透著空氣的腳指頭，踅出了院子，流浪漢手上拿了一個小盒子，剛剛父母親看到自己的那種狂喜，也讓他的心情一時無法平復，到底說來，是兒不肖啊！不能安養父母親，還要讓他們擔心。

一個鄰居的小男孩衝撞了出來，差點撞壞了手上的小鴨盒子，正當他護著盒子時，小男孩大叫了出來「阿狗伯，你甚麼時候回來的？」

「嗯嗯嗯~！剛剛。」

「阿狗伯，你要養小毛狗嗎？我家後院出入的野狗剛生了一窩小毛狗，後來都給收容所的人抓了去，現在聽說，如果小毛狗沒人認養，過兩天小毛狗要安樂死，我現在急著去領他們回家，但是家裡養不了那麼多小狗，我媽鐵定罵死我了，你說，你養個一兩隻好不好？」

養狗？我連人都養不活，媳婦和小孩都跑掉了，哪來養狗的錢？難道養隻狗跟我搶食嗎？

小男孩利誘地說「冬天睡覺的時候，小狗會幫你暖腳，很舒服的。」

他尷尬地笑了笑，他只聽說了台北陸橋下人狗一起餓死的新聞，而且是流浪漢之間的口耳相傳，再養隻狗？怕不是連他要一起餓死了。

他揮揮手說「阿狗伯下次再回來看你，你要乖。」然後大步走開。

小男孩在身後不斷的勸說「伯伯，求求你幫我養一隻啦！拜託好不好。」

小男孩拽著流浪漢的衣角，不肯放手，好不容易身後傳來叫小男孩的叫囂聲，小男孩總算跑了開。

走著走著，摸著手裡的小鴨，和口袋裡儲備的鴨飼料，他走岔了路無意識地繞到了海港一頭，聽見基隆海港傳來碰一聲巨響。

三三兩兩的人潮宣傳著，小鴨爆掉了，小鴨爆掉了，FB上面你上傳了沒有？

他躲著人潮，也順著人潮的相反方向開始走著。小鴨？這裡可以看到黃色小鴨？爆掉是甚麼意思？塑膠鴨不都是實心的嗎？

人潮散盡，他也看到了那隻扁掉的塑膠片，他問旁人，那是甚麼？黃黃那片。

「鴨啊~！那就是黃色小鴨啊~！」旁人回答。

瞬間，他的手冰冷了起來，手裡盒子裡的小鴨似乎隨人人潮的聲音碎成一片片。

201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