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養老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3月11日更生日報副刊

北極星咖啡店綁著馬尾的女店員端著熱黑咖啡走到靠窗臨街的座位，將黑咖啡輕輕的放在徐敏祥的桌上，然後把桌面右上方放歪的小木盒擺正，笑盈盈的說：「先生，第二杯免費，糖包和奶油球和調棒請自取。」

穿著靛藍T恤的徐敏祥，抬頭看了甜美的女店員一眼：「謝謝！請先幫我結帳。」隨即從黑色斜背包掏出一張千元紙鈔，連同點餐夾放進女店員的托盤，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對面的富康復健診所玻璃自動門。沒多久，女店員用托盤送來找零錢幣和發票，他逐一收起來。

為了跟蹤李阿梅，徐敏祥早上用手機下載富康復健診所的APP，輸入李阿梅的身分證統一編號及出生年月日，確認李阿梅下午的診號是二十五號，他知道李阿梅每星期二下午會來復健肩頸痠痛痼疾。

他一點半就騎機車來診所對面的北極星咖啡店等候，特別挑選的臨街座位可以觀察診所以及隔著三家店面的往南公車站牌候車乘客，也能看顧停放在騎樓他新買的機車。而往北的公車站牌，就在他背後第四家店門口，他看不到上下車的乘客。他點了一份下午茶，女店員端來一杯拿鐵咖啡、一塊千層蛋糕和三片薰衣草手工餅乾、檸檬塔，他一邊慢慢啜飲咖啡，品嚐甜點，滑手機，一邊監看李阿梅何時來候診。

公車一班一班的靠站上下客又離開，有二十八路、六十路和二一五路三條路線，徐敏祥坐的角度可以看到往南站牌公車後面的電子看板顯示的紅色路線編號。往北的公車則是迎面而來，車頭上方紅色跑馬燈靠站時就會顯示路線號碼。在兩點十分時，一輛往北六十路公車離開之後，他看見李阿梅瘦小的背影，手腳俐落的橫越馬路走向富康復健診所。

已經下午三點了，看診進度才到二十號，徐敏祥心裡估量著，三點半以前應該可以看到二十五號，再加上復健過程所需時間，四點半李阿梅就可以出來了。他的美式咖啡已喝完，就招來女店員續杯黑咖啡。

雖然徐敏祥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觀察富康復健診所玻璃電動門進出的患者，內心卻一直在盤算，要如何說服李阿梅拿出房地產所有權狀讓他去抵押貸款？房子登記在她的名下，她死抱所有權狀，還不斷的換養護中心和他捉迷藏，讓他找不到人。

四點十五分，李阿梅看完診走出診所，走到往南的公車站牌候車。徐敏祥立刻收起手機，把尚未喝完的黑咖啡喝光，快步來到騎樓他的機車旁邊，拿起放在腳踏墊的半罩式安全帽戴上，推出機車跨坐上去，在路邊等候。

一輛往南的六十路公車緩緩靠近站牌，載走了李阿梅，徐敏祥發動機車，小心的橫越馬路，加速跟了過去。他與公車保持五、六十公尺距離，公車每停一站，他就靠路邊停等，觀察下車的人；走走停停，過了十幾站，李阿梅在一棟大樓旁邊下車了，走到大樓側邊的玻璃門，拿出感應磁釦，開了門進去，玻璃門自動關上。

徐敏祥停好機車，站在玻璃門外面觀察。玻璃門上貼著一行紅色壓克力裁剪的字──幸福養護長照中心，門裡左邊牆上是「幸福養護長照中心」的廣告，內容不外乎服務項目、地址、電話；門裡右邊是電梯，可以清楚的看見按鈕上方顯示電梯往上停靠在五樓。徐敏祥按玻璃門右側對講機。

「喂，請問找哪位？」女聲回答。

徐敏祥想了一下，不直接找李阿梅：「我要來參觀，方便嗎？」

「我們中心男、女床位都滿了。」

「可以候補嗎？」徐敏祥問。

「有二十多人候補，可能要等超過一年。」

「沒關係，我媽還很健康，可以等，」徐敏祥很怕被拒絕進門：「能先讓我參觀嗎？」

「好，請進！請上三樓。」

「啪」一聲，玻璃門開了，徐敏祥推門進來，門又自動關上；走到電梯門口，徐敏祥心想：「剛才電梯不是到五樓嗎？」

徐敏祥按往上的按鈕，電樓由五樓下來一樓打開門，走進電梯，遲疑的按三樓。

到了三樓，電梯門一開，穿著白色護士裝的護理師楊玉玲站在門口迎接：「歡迎光臨！先生貴姓？」

「我姓徐，雙人徐。」

「徐先生好！」淡妝的楊玉玲引導參觀：「我們是社會局立案的養護長照中心，去年評鑑優等，先生請往前看，電梯面向寬敞的走道，兩旁是住房。男左女右，每間住五位長輩，目前都滿位了。現在是晚餐時間，行動自如的長輩會到前面大餐廳一邊用餐一邊看電視；無法行動的長輩，由護理師協助餵食。」

楊玉玲慢慢往前走，停在左側三一二房門口，說：「我們普通房是使用電動床，住民可以躺在床上自己按鈕調整，不必下床用手搖。」

徐敏祥靠右邊女住房走，門口都有一面小白板，上面用小磁鐵貼附著住民的名條。每到一間房門口，他就仔細察看名條，楊玉玲也注意到他的舉動，並沒有制止。

楊玉玲放快腳步，帶徐敏祥來到大餐廳，十幾張長條會議桌圍成四方形，三、四十位蒼老的男女住民們圍坐在長條桌外側，有的坐鋅鐵折合椅，有的坐在輪椅上，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副不鏽鋼自助餐盤，餐盤裡有滷雞腿、煎蛋、魚柳、青花菜、黑木耳絲、澆淋肉臊的白米飯，以及兩片小玉西瓜，住民們埋頭吃得津津有味，有的還邊吃邊聊天，電視機聲音很大，似乎沒有人看。

大餐廳靠牆裡邊有一座長型櫃台，正好面對走道及電梯，值勤人員可以留意大餐廳住民的活動，也可以看見走道兩側房間住民的進出。

徐敏祥停下腳步仔細觀察大廳裡的住民，李阿梅並不在其中；他想起李阿梅可能搭電梯到五樓，他問楊玉玲：「五樓也是你們的嗎？」

楊玉玲回答：「是的，五樓是VIP房，分成單人房和雙人房，目前已額滿，為了保護他們的隱私，不開放參觀。」

「了解，」徐敏祥再問：「單人房費用怎麼算？」

「四萬五千元，每個月。」楊玉玲補充說明：「長輩必須心理健全，沒什麼重大疾病，生活能自理才能住單人房或雙人房。」

徐敏祥皺了皺眉頭說：「單人房平均一天一千五百元，比住旅館還貴。」

「我們供應三餐、洗衣、日用品，以及更好的監護設備，例如床鋪有感應裝置，若是長輩躺在床上兩個小時沒有翻身，就會自動通知櫃台去了解。每個房間都有五十吋電視，讓長輩自由選看喜歡的節目，不必跟別人爭。我們有一位長輩，在家裡爭不過孫輩，就住進我們的單人房，沈浸在電視連續劇裡，快樂得很。」

徐敏祥再問一次：「不能帶我去參觀嗎？」

「不能打擾長輩，他們的隱私必須保護。」楊玉玲鄭重的說：「他們願意花那麼多費用，是想要有清靜、隱私的空間。」

「監護設備真的沒有錄影機？」

「走道有錄影機鏡頭，房間裡沒有，但裝設的是最新式震動感應裝置，」楊玉玲說：「有錄影機就沒有隱私，三樓五人房就有攝影機，二十四小時錄影。」

徐敏祥點點頭「嗯」了一聲：「我媽媽目前住在別家，想換更好的環境，但是你們單人房有點貴。」

「雙人房比較便宜每人每月三萬八千。」楊玉玲說：「目前VIP房都滿了。」

「她還是負擔不起。」

楊玉玲心想：「怎麼是長輩自己負擔費用？」她說：「如果長輩生活能自理，五人房兩萬五，徐先生可以留下連絡資料，有空床再連絡您。」

「我會帶她過來看，滿意再留資料。」徐敏祥抱拳說：「謝謝妳的介紹。」

櫃台電話鈴聲響了兩聲，一位照顧服務員接聽後，右手摀住話筒，大聲說：「護理長，電話！」

楊玉玲歉意的說：「徐先生，我不送您了，我要去接電話。」說完轉身走回櫃台。

徐敏祥走到電梯門口，電梯還停在三樓，按向上鍵，門開了，進入電梯裡，立即按五樓鍵，電梯門關上，上升到五樓，門一開，斜對面有一座護理櫃台，值班的是一位越籍照顧服務員，她立刻出聲：「先生有什麼事？」

「我來看我媽媽李阿梅。」

照顧服務員說：「李恩美阿嬤，在前面左邊第二間。」

「李恩美？李阿梅？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徐敏祥沒說出口，心想可能是越南腔沒說清楚。

徐敏祥來到左邊第二間門口，門邊的住民名牌確是「李恩美」，他猶豫了一下，敲敲門。

「進來！」

徐敏祥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推開房門，李阿梅正坐在小餐桌旁邊低著頭吃晚餐，她看見徐敏祥，嚇了一跳，含著一口飯說：「你真是陰魂不散，我躲到哪裡，你就找到那裡。」

「我如果找不到，會去派出所報失蹤。」徐敏祥問：「年紀那麼大了還改名字？」

李阿梅把嘴裡的飯吞下：「怕被你找到，才在門口掛假名牌。」

徐敏祥一副頑皮的模樣：「母子連心，還不是被我找到。」

「你去死啦！誰跟你母子連心？」李阿梅別開臉，不看徐敏祥：「你來幹嘛？」

「我……我最近手頭比較緊……」

「你不賭手頭就不會緊，」李阿梅說：「我這輩子辛苦賺錢買了三間房子，一間被你賣了，另一間讓你妻小住，你卻去貸款還不出，銀行要拍賣……怎麼啦？腦筋動到我那間三角窗店面？」

徐敏祥握了握拳頭又放開：「我只是想要周轉一下現金。」

「什麼？你想動我的養老金？你不想想看，結婚到現在，你有認真去上班賺錢嗎？我這個苦命老媽養你長大，還要養你妻小，你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網路購物早就打敗實體店面。你老爸二十五歲就車禍死了，為了維持家計，我擦乾眼淚用你老爸的車禍賠償金開委託行賣韓國女裝，還自己去韓國帶貨回來賣，直到六十歲收攤，這期間去韓國四、五百次，你能想像我一次穿十件裙子的模樣？大熱天穿五、六件上衣的鬼樣子，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被人看做瘋子？我已經七十多歲了，也不敢指望你來養我。」李阿梅怒氣的說：「什麼養兒防老，都是鬼扯！」

徐敏祥嚅嚅的說：「我沒有說不養妳……」

「二十年前你用房子抵押貸款去大陸投資，去了兩個月，幾百萬就被騙光了，你是送錢去給人的；回台灣以後，你又不務正業，玩六合彩、簽樂透，人家都是小賭，你卻去包牌，錢坑越陷越深。」

徐敏祥爭辯著：「我中了好幾次獎。」

「都是小獎，填不了你的錢坑。」李阿梅氣憤的說：「你以為你是大老闆啊，不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養家。」

「年紀大了人家不要我……」

「在我面前不要說你年紀大，建築工地的工人哪一個年紀不大？只要你願意，傅潘達或吳柏毅他們公司，也有許多年紀大的外送員，你有機車就可以去應徵，還怕找不到工作？你今天來了，我就跟你說清楚，今後你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毛錢，除非我死了……」

「可是地下錢莊……」徐敏祥憂心的說。

「那是你自找的，與我沒關係。」李阿梅知道地下錢莊討債是會要人命的，不自覺的含著淚說：「我靠三角窗店面出租過活，每個月租金兩萬五千元，我又把店面用以房養老的專案信託給銀行，銀行每個月撥給我三萬元，扣掉目前住這間套的月租費四萬五千元，我每個月只剩一萬元零用金可以看醫生、買營養品，你不可能動腦筋拿我的店面去貸款了。」

徐敏祥有點不相信：「妳真的把店面信託給銀行了？」

「養兒防老不可靠，以房養老才能讓老人家快樂過下半生。」李阿梅揮揮手：「你走吧，去問銀行什麼叫做以房養老。」

徐敏祥悻悻的走出李阿梅的房間，順手帶上房門，走向電梯時心裡想著：「母親做了一輩子『國際貿易』，對財務管理比誰都精明，竟然也懂得『以房養老』，她該不會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