鴃舌女子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2月3日更生日報副刊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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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明容車禍之後在加護病房昏迷一個多月，她因腦部受傷昏迷不醒。腦部開刀剃光的頭髮又長出了將近兩公分，耳後方一道開刀的疤痕往上延伸，在髮根間隱約可見。她的丈夫邱慶隆每天上午十一點加護病房固定探視時間都會來看她，他總是輕輕的握著她的左手，俯身親了一下她的左臉頰說：「容容加油，妳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但是，插著鼻胃管的劉明容依然昏迷不醒，對於聲音或輕微觸擊沒有任何回應。不過，邱慶隆仍然會輕聲細語的跟她說話，告訴她上幼兒園的兒子和女兒都很乖，只是常常吵著要媽媽；邱慶隆還告訴她，披薩店的同事很關心她，天天都有人打電話來問候狀況，希望她趕快回店裡幫忙。至於這次車禍的龐大醫療費用，因為披薩店有為每一位員工辦理高額意外險，理賠可以實支實付，她不用擔心。他還說，他每天都去保安宮上香，祈求保生大帝保庇……。

   這些一長串的輕聲細語，邱慶隆每天不厭其煩的講一遍。在車禍之後第四十一天，劉明容終於醒來了，能夠半睜著眼睛渙散的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可是，睜眼的時間維持不久，又閤上眼休息。邱慶隆跟她說話時，劉明容的眼睛並沒有與邱慶隆對視，邱慶隆雖然有點失望，但是看到她已經能夠睜開雙眼，不再沈睡不醒，往痊癒邁進了一步，心中充滿了寬慰與希望。

   車禍之後第五十天上午十一點，邱慶隆走進加護病房，護理師正在為劉明容抽痰，劉明容的喉頭發出「喔囉喔囉」的聲音，眼睛一閉一閤，臉部有明顯的痛苦表情。

   護理師邊抽痰邊對邱慶隆說：「陳醫師交代，明容已經穩定了，這兩天可以轉普通病房，請你提早安排家人或請專業看護來照顧。」

   「可是，」邱慶隆憂喜參半：「她還不能說話……」

   護理師收起抽痰器：「她的生理機能都很正常，只是腦部受了傷，現在叫她，會有反應，病況已經穩定了，需要時間休養及復健。」

   護理師說完就推著醫療車離開，邱慶隆靠近劉明容，俯身親一下劉明容蒼白的左臉頰：「容容，妳要加油！」

劉明容迷離的望著邱慶隆，微微的點頭，無力的回應著：「多……時……」

   「妳一定要好起來，家人等妳回家。」邱慶隆微笑著將散在劉明容額頭的髮絲輕拂往後拂掠，以免蓋住她的眼睛。

   「多……時……里……」劉明容會回應，邱慶隆卻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知是不是天語？如果是天語，那是哪位神明降駕？

   劉明容重復一遍：「多……時……里……」

邱慶隆無奈的說：「我聽不懂妳說什麼？不知道是不是神尊降駕？」

「啊──」劉明容大聲尖叫，揮舞著左手，亂踢著左腳，右手、右腳則癱瘓一動也不動：「多……時……里……」

劉明容的怪異叫聲驚動了加護病房每一位護理師，主治醫師也立刻快步走過來，邱慶隆看他的醫師袍左胸前的口袋上方繡著「醫師 陳群力」五個藍色字。對於劉明容怪異的叫聲與動作，篤信道教的邱慶隆十分驚愕，他問醫師：「她怎麼了？是不是中邪了？」

自從劉明容車禍住進加護病房之後，邱慶隆幾乎跑遍了市區及鄰近鄉鎮的宮廟，祈求各方神明保祐，也到天公廟為劉明容補運、消災解厄，希望奇蹟出現。

「不是中邪，」陳群力醫師說：「她頭部受傷的位置在顳葉的維內基語言區，位置在左腦顳葉和頂葉的交界，病人的語言理解能力會受到影響，不能完全理解別人語言傳達的意思，不過，有時候仍能發聲說一些自己也聽不太懂的話。明容雖然經過手術治療，由於這受損部位無法復原，情緒會變得不穩定，容易暴躁，像一顆不定時炸彈。」

劉明容亂動的左手左腳緩緩靜止了，臉部卻有點痛苦的表情，嘴裡還發出磨牙的聲音。

邱慶隆對於眼前的狀況十分不解：「為什麼會磨牙？」

「顳葉受損，有可能會有癲癇症狀，不過，明容的症狀很輕微，不致於會咬到舌頭。」陳群力醫師很有把握的說：「在藥物控制下，明容的情況會越來越改善。」

「會恢復正常嗎？」

「我不能保證，」陳群力醫師嚴肅的說：「她受傷的是腦部，需要長時間的復健，再過一陣子，你就能聽慬她說什麼。」」

邱慶隆擔憂的問：「出院後要定期回醫院復健嗎？」

「出院後仍須照護的恢復期病患，如果未滿六十歲，我會建議送去護理之家給專業的護理師照顧。」陳群力醫師說。

「不能送去養護型長照中心嗎？」

「不行，必須年滿六十歲。」

「護理之家和養護型長照中心有什麼差別？」

陳群力醫師解釋：「護理之家提供患有重大疾病和慢性病而無法自理生活的人，是治療的的單位，沒有年齡限制，歸屬衛生局管理；養護型長照中心是專門照顧六十歲以上長者的老人福利機構，由社會局管理。」

邱慶隆最關心的是月費的問題：「入住護理之家可以申請補助嗎？」

「可以，但必須符合條件。」

「什麼條件？」邱慶隆急著想知道劉明容是否符合資格。

「等一下我會幫劉明容開立診斷書，讓你拿去健保局幫她申請重大傷病證明，也可以去社會局申請身心障礙證明，有了這兩張證明，將來到醫院就診或住進護理之家，就能向社會福利機構申請補助。」陳群力醫師知無不言，希望為焦急的家屬點一盞明燈。

邱慶隆鞠躬說：「謝謝陳醫師告訴我這麼多，讓我心裡有了譜。」

家屬探視時間結束後，邱慶隆走到加護病房的護理站問護理長看護的費用怎麼算？

「我給你名片，你自己打電話去問。」護理長打開抽屜，拿出一疊名片，挑出五張遞給邱慶隆：「有些看護也有專長，你告訴他們，需要一位照顧腦傷的看護。」

在護理長旁邊的列表機，突然列印出三張表格，護理長拿起來一看，叫住正要離開的邱慶隆：「邱先生，陳醫師傳來這一式兩份的診斷證明稿及繳費單，你拿去一樓收費櫃台繳費之後，再拿診斷證明稿去病友服務中心蓋大印，手續就完成了。」

邱慶隆當天就帶著劉明容的診斷證明及身分證明文件去健保局分局申請重大傷病證明，又去區公所社會處辦理身心障礙證明。

兩天之後，劉明容被撤除鼻胃管，轉到健保病房，四人一房；邱慶隆並沒有找專人來看護，白天由岳母來照顧，他下班後來接夜班。照顧劉明容並不困難，除了三餐餵食及固定時間服藥，癲癇發作時防止她翻落床下；護理長建議用約束帶，邱慶隆認為有人隨侍照顧，用約束帶會影響劉明容的自尊心。

在加護病房將近兩個月，都由護理師幫劉明容擦澡；轉到普通病房後，護理師說醫院外面有私人洗澡車，專門幫行動不便的病人洗澡，邱慶隆在第二天就連絡洗澡車，請他們來接劉明容去洗澡，並約定以後每兩天洗一次。

在親人悉心照顧下，劉明容的語言敘述能力緩慢的進步了，但是聽在她的母親及邱慶隆耳裡，只能辨識十之一二。護理長建議，要把劉明容當做剛學說話的小孩，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發音，但是，劉明容沒有耐心學習，容易暴躁發怒，發出像是罵人的語句：「剁……石……膩……海……得……」

她也常常突然嘶吼哭叫，用左手捶打床墊和床欄，讓同房其他病人無法忍受。邱慶隆只好一再的向同病房的患者和家屬道歉。

另一方面，重大傷病證明在第七天寄來，身心障礙證明也在第八天通知去社會處領取。

劉明容在普通病房住了十天之後，經主治醫師評估，病情已經穩定，可以出院回家，或是轉往護理之家。剛核准下來的重大傷病證明與身心障礙證明，在住院費用結帳時，獲得大筆優惠。

出院後何去何從？邱慶隆和岳母商量，先回家再來決定。

回家之後，劉明容佔用了一張床，她不定時的吼叫，以及口齒不清說話，驚嚇了兩個孩子。家裡空間不大，浴室太小，於是邱慶隆決定將她轉到護理之家，給有專業訓練的護理師照顧。

隔天上午邱慶隆通知護理之家派車來接人，安頓之後，邱慶隆就去上班了。對於五人房的新環境，劉明容有點排斥，當她第一次無法控制而大叫時，鄰床住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一群護理師也圍過來探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尤其她嘰哩呱啦的說話，也引來側目。

邱慶隆下班來看劉明容時，鄰床張姓家屬問：「劉小姐是中風嗎？」

「車禍傷了腦部。」邱慶隆答。

「被汽車撞的嗎？」

邱慶隆吐了一口大氣說：「騎機車摔倒的。」

劉明容突然又大聲叫囂：「剁……石……膩……海……得……剁……石……膩……海……得……」

邱慶隆忍不住的說：「什麼都是我害的？妳就沒責任嗎？」

劉明容又哭又叫：「剁……石……膩……海……得……」

邱慶隆已忍不住滿肚子火：「是我騎車載妳沒錯，叫妳不要在我背後鬧，妳不聽，還一直搔撓我兩邊的胳肢窩，使我握不穩機車把手，還說都是我害的？」

邱慶隆說完，大家都愣住了，病房裡沈寂無聲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