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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嶺滄桑錄◎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4月29日更生日報副刊
起點在竹北的新竹縣一二O縣道,過了二十五公里路標的內灣之後往東進入尖石鄉,沿途有許多休憩旅遊景觀餐廳及露營景點,「鐵嶺」位於一二○縣道三十七公里處,距離內灣十二公里,這裡是特戰部隊的山訓基地,是許多老兵、四、五年級充員官兵充滿甘苦回憶的地方。特戰部隊又稱「武漢」部隊,鐵嶺基地附近尖石鄉新樂村第八、九鄰的泰雅族居民,又稱為「武漢部落」。
民國六十一年初,我在復興崗預官受訓的最後一天下午一點多,在禮堂結訓時拿到下部隊的報到公文,載明新單位名稱是「特戰第一總隊第一大隊」,駐防地點是澎湖,必須在兩天後上午十點到高雄一號碼頭搭船前往澎湖駐地報到。 當教官宣布結訓解散時,突然大聲喊著:「黃瑞田同學,請到前面來!」 我嚇了一大跳,到底發生什麼事?隨即走到他面前舉手敬禮問:「長官找我嗎?」 教官指著禮堂走廊一位穿著迷彩軍服的上尉軍官說:「那位長官找你。」 這天之前,我不曾見過軍人迷彩裝。上尉手裡還拿著一件迷彩夾克,我走到他面前,向他敬禮:「長官好!」 仔細看他胸前的藍色名牌,名叫「趙台生」。 趙上尉也看了我的鐵鑄藍底名牌,自我介紹:「黃少尉,我是特戰第一總隊第一大隊第三中隊的政戰官,我們總隊有四個大隊,目前有三個大隊駐防在澎湖,但是,第一大隊在兩個月前移防到新竹縣尖石鄉鐵嶺基地進行山地作戰訓練,你隸屬第一大隊,不必去澎湖報到,趕快帶行李袋跟我去尖石鐵嶺基地,我們上山的時間很緊迫。」 我內心冒出一堆問號,原以為可以去嚮往已久的澎湖,怎麼變成去尖石深山?我的人生旅途變化太大了吧?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裡? 我快步回寢室,背起早已整理好的軍用行李袋,跟著已經穿上迷彩夾克的趙台生上尉快步走出復興崗,攔了一部計程車去台北火車站,搭對號快車前往新竹。在火車上,究迷彩服的趙上尉成為乘客注目的焦點,我問他:「這套軍服是特戰部隊的制服嗎?」 他有點得意的笑著介紹:「依照中美協防條約,兩國軍隊每年要舉行聯合演習,特戰部隊是參加演習的部隊,美軍穿迷彩裝,在叢林中不易被發現,於是特戰部隊每人也發一套,戰術測驗時穿迷彩,跟假想敵區別;因公外出也穿上它,跟一般部隊區隔,但也會引人注目。」 在火車旅途中,趙台生上尉進一步介紹特戰部隊:「特戰部隊隸屬國防部,由國防部長直接指揮、管轄,是反攻大陸的先遣部隊,可以說是我國最機密、最神秘、最精銳的敵後作戰部隊。我們的編制不是師、旅、營、連、排,而是總隊、大隊、中隊、分隊,每個中隊都依照省籍編隊,我們第一大隊第三中隊,有五十人左右,都是湖南省籍,作戰空降目標區域是湖南省,如果空降到湖南去潛伏,口音相同,不容易被當地人發現;由於最近中隊裡有一位中尉保防官屆齡退伍,一時找不到湖南籍中尉軍官補缺,你是第一位遞補佔中尉缺的預官。」 我們在新竹下了火車,轉搭往尖石煤源的新竹客運,過了內灣,要進入尖石時有個軍事檢查站,除了軍人和原住民之外,一般民眾必須事先申請才能進入,一位哨兵上車瞄了一眼,就下車放行。我們下午四點半在鐵嶺招呼站下車。步出車外,就感覺陣陣凜冽的冷風颼颼拂面,不禁打了幾個寒顫。趙上尉說這幾天寒流過境,早上鐵嶺的氣溫不到攝氏四度,遠處的八五山和鳥嘴山都下雪了,傍晚的氣溫跟早上差不多,晚上會更冷。」
趙上尉簡要的介紹鐵嶺地勢:站牌就在鐵嶺橋前方五十公尺,油羅溪從橋下流過之後,繞過兩座十多公尺高的巨石,碰到鐵嶺山訓峭壁就左轉就湍急的往下奔流。兩座巨石分別用紅漆寫著「高山低頭」、「河水讓路」大紅字,那是特戰部隊的精神指標。由鐵嶺橋過去一點五公里就是終點站煤源,沿路有煤礦的礦坑、洗煤場和派出所,由於煤源礦坑出產的是無煙煤,只供應兵工廠煉鋼製造武器,是國防重要據點,所以派特戰部隊來守護。眼前這條布滿大石頭的溪流是油羅溪,南面的高灘階地蓋了兩排五、六十公尺長的竹屋,就是特戰部隊的克難營房,建材都是煤源當地山上出產的桂竹,由泰雅族耆老協助建造的;屋頂、牆壁是將竹子剖半之後,用一正一反互相扣勾連結而成,可以抵擋雨水,但仍有隙縫;床鋪則是用整枝小竹子串連鋪成的大通鋪,竹子之間有空隙,擋不了順著油羅溪谷吹來的寒風,所以室內、室外的氣溫沒有差別。 因為是休假日,營房裡只有十幾個人,有的坐床沿,有的躲進被窩裡。趙上尉說這裡晚上太冷,大部分人都放假下山了。他指著一個空床位:「黃少尉,你的床位在這兒,這裡的棉被太薄,只能當墊被,上被要自己準備,中隊長讓你放假三天,回家帶一床單人厚棉被回營。把行李袋放下,我帶你去餐廳吃晚餐,然後搭五點十分的末班車回家。」 我遲疑的問:「我是少尉軍官,沒有單人房嗎?」 趙上尉愣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特戰部隊軍官比士官兵多一倍,除了校級以上的長官,其餘的都睡通鋪。」 「呃?」當初在成功嶺抽到「特戰第一總隊」時,從排長、連長到營長,沒人聽過這個部隊,都說我抽中了「特獎」,沒想到少尉預官在特戰部隊,地位跟士兵沒兩樣。我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拿出碗筷,跟著趙上尉去餐廳。餐廳在另一棟大竹屋,亮著幾盞昏黃的燈泡,裡面有七、八個人在吃飯,有幾張飯桌上還各擺著五菜一湯,每桌都有一大盤紅辣椒炒小魚乾,我盛了飯,和趙上尉在一張沒人的桌子坐下來,扒一口飯,天哪,白飯又冷又硬,菜和湯也是冰涼的。趙上尉要我多夾湖南人愛吃的紅辣椒炒小魚乾,讓身體發熱。我迅速吃完一碗飯,收好碗筷,就帶著小行李袋趕搭五點十分的末班車下山回苑裡老家。 由於家裡都是雙人棉被,母親臨時去棉被店買了一床厚厚的單人被。她嘀咕著:「沒聽過當兵要自己準備棉被的。」 三天後回營時,我跟其他人一樣,把軍用被當墊被,新的被子折疊成豆腐狀,放在床頭,這時也認識了左右鄰床的伙伴,右邊是皮膚黧黑的中尉副分隊長李惠昌,他的棉被上面放了一本國語日報字典;左邊是早我兩天報到的預官少尉軍醫。 回營是星期二傍晚,當天也是平常訓練日,入夜之後開始夜間突擊訓練。那天是夜間全副武裝行軍,先沿著客運車走的公路往山下走,沒有手電筒、沒有路燈、沒有月光,只有滿天幽微的星光,但被兩旁的行道樹遮蔽了,部隊像走進隧道摸黑前進。腳步聲、水壺裡晃動的咯咯水聲、槍枝與背包摩擦的嘶嘶聲、鋼盔叩叩的碰撞聲,都是聽音辨位的聲源。部隊走到新樂國小就回頭,但是回程不走公路,而是走河床溯溪,正值枯水期,河床只剩涓涓流水,但是遍布大石頭,一不小心就會被絆倒。部隊禁止說話,不能提醒別人腳下狀況,自己不得不更加小心。不過,習慣了暗黑之後,視力反而更加敏銳。含有金屬礦物的大石頭,會反射星光,像一群沈睡的動物,趴睡在河床,部隊在羅列的石頭陣裡迂迴前進,在晚上十一點之前平安順利回到營區。 在鐵嶺的第一晚,雖然有鋪墊被,也蓋了新棉被,仍然睡不暖,因為攝氏三、四度的霜風從竹牆隙縫咻咻的吹進來,使得營房像冰箱,又冷又凍,手腳一直發抖,鄰床的伙伴說用行李袋套上人和棉被比較保暖,我也如法泡製。但是依然睡不著,因為只要有人翻身,竹床鋪就吱呱吱呱響。 次日早上七點,起床號響徹山谷,全大隊將近兩百人一下子都起床了,各自帶著盥洗用具去油羅溪邊漱洗,十五分鐘後集合點名。刷牙時我才看清楚溪底有一層厚厚的黑色底泥,我問旁邊的資深伙伴,水底為什麼黑得像墨汁?他說上面有洗煤場,煤炭粉渣被溪水帶下來,沈澱在溪底,附近的原住民會把煤泥挖回家曬乾當燃料。煤炭含有硫磺,洗煤時會溶進水裡,魚會被毒死,所以溪流裡常常會有死魚漂流。 漱洗後集合點名時,我才開始認識同一分隊的另外十二位伙伴:上尉分隊長、中尉副分隊長、中尉翻譯官、兩位步兵少尉預官,我是少尉保防官、一位士官長、一位上士、四位下士。這樣的編制,與其他軍種大不相同。我是菜鳥,士官長負責告訴我一些特戰部隊的常規,例如低階士官,遇到尉級軍官不必理會,少校以上軍官才敬禮,理由是營區軍官比例太多。 整隊點名之後開始晨跑,部隊沿著公路上坡跑到煤源再跑回來,全程大約三公里,然後吃早餐,早餐過後各中隊帶開上特戰技能課,例如野外求生、爆破、縱火、設陷阱、格鬥、射擊,偽裝、偶而會還會做基本教練。 中途下課休息二十分鐘,可以在溪邊聊天;有些人乾脆找個大石頭,躺上去曬太陽,享受溫暖陽光的照拂。
我發現副分隊長李惠昌中尉,捧著一本厚重的書,坐在一顆大石頭旁邊翻來翻去。 我走過去,問:「副分隊長在看什麼書?」 他把書閣上,封面是「國語日報字典」,靦腆而不好意思的望著我:「我在認字。」他的口音混濁不清楚,不像湖南腔。 「認字?」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我遇到不認識的字,也要查字典認字。」 他的表情依舊靦腆:「我沒讀過書,很想多認識幾個字,能跟大家一樣看得懂報紙。」 「副分隊長沒上過學?」我覺得自己直接問他有沒有上過學,實在沒禮貌,但是只有這樣問,才能得到答案。 「我是雲南納西族,出生在戰亂時期,七、八歲時跟著父母逃難,中途失散了,被一位和尚帶去廟裡當小和尚,平常負責掃落葉,跟著老和尚們吃齋唸佛。到了十五歲,國民軍來了,把我抓去當兵,沒想到國民軍裡有五、六十個跟我一樣年紀的少年,大半沒讀過書,甚至不曉得自己的姓名,部隊長李上校為了要幫我們關餉,必須先建立人事資料,要我們跟他姓李,又幫我們取新名字,出生地也都寫湖南,每個人都是少尉起薪,然後就帶著我們去金三角,後來莫明其妙的撤退到台灣,被編到特戰部隊,中隊長說我的腔調不像湖南人,問我家鄉是湖南哪一縣?我告訴他,我是雲南人,大家都笑我雲南、湖南搞不清楚,我只能跟他們說我不認識字,沒讀過書,當然也沒讀過軍官學校,於是中隊長去新竹買一本『國語日報字典』送我,要全中隊的伙伴們有空就教我認字。」 他翻開字典,指著用紅筆圈起來的字:「有圈起來的字,我認得,這個字是『鐵』。」 我覺得他的「認字」學習法事倍功半,應該是學短句,不懂的字查字典,才能了解前後字詞的意思,最好是找一本小學一年級的國語課本,從頭開始學習。不過,副分隊長要去哪裡買小學課本呢? 「黃少尉,」副分隊長李惠昌中尉看看我,欲言又止。 「請說。」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指向溪床中一顆大石頭:「石頭會不會長大?」 這個問題如果是小孩子提問,我不會覺得奇怪,卻出自四十來歲的中尉軍官,我更必須謹慎以對:「不會。」 「我也覺得不會,自從三個月前部隊移防過來之後,我每天看它們,它們都沒長大、長高。」他又提出另一個問題:「小石頭是不是大石頭生出來的?」 「石頭都沒有生命,大石頭不會生小石頭。」 「小石頭怎麼來的?」 「大水從山上沖下來的。」我再補了一句:「大石頭、小石頭都是大水從山上沖下來的。」 李惠昌中尉不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提出來,我實在難以招架,幸好大隊值星官吹了哨子,上課時間到了,以中隊為單位,各自集合繼續上課。 那天下午的課程是大隊打靶,靶場在營區對面山上。大隊長說彈藥庫存放的環境不佳,必須把保存一年以上的彈藥打掉,實彈射擊靶距一七五公尺,目標是一公尺高的半身人形靶,每人配發二十顆子彈,中靶十二發才及格。分配槍枝時,我才知道特戰部隊使用的是重量不到二點五公斤的卡賓槍。 在實彈射擊時,有十來個泰雅族小孩帶著空牛奶罐和小鏟子在我們隊伍後面徘徊等待,士官長告訴我,射擊結束後,小孩們就要去挖彈頭,賺零用錢。 在我們整隊準備回營時,有一位雞胸少女從五十公尺外跑過來大聲喊著:「作戰官,我爸爸說兩瓶米酒就可以了。」 隊伍中,有幾位校級長官哈哈大笑,後來才知道幾天前少校作戰官對雞胸少女開玩笑:「回去問妳爸爸,要多少聘金才能娶妳?」沒想到雞胸少女當真,以為可能嫁得出去了。其實作戰官已經有兩個孩子,他這樣捉弄雞胸少女,委實有點不道德。
在一個星期天,我沒下山休假,到對面煤源小村散步,聽到一戶人家有小孩嘻笑喧鬧聲,我走到門口探看,一位十多歲女孩背著嬰兒鑽到四腳餐桌底下,和三位年紀比她小的男孩玩家家酒,我出聲提醒:「小妹妹,快出來,妳弟弟的頭會撞到桌子。」 那位女孩從桌下爬出來,滿臉稚氣的講:「他是我的兒子,不是弟弟。」 「什麼?是妳兒子,妳今年幾歲?」 女孩上半身搖呀搖著嬰兒:「十四歲。」 「妳十二歲結婚?」 女孩有點得意的說:「我們這裡,很多女孩子小學畢業就被阿兵哥娶走了。」 那年頭,原住民女孩像商品,運氣好的和老兵結婚,運氣不好的被窮困的父母賣去不見天日的茶室或酒家,命運十分坎坷悲慘。 我到鐵嶺不到兩個月,又要移防了,這次以實戰演習的方式進行,由軍卡載運人員到新竹空軍基地,搭乘C一一九軍機到龍潭山區跳傘,再行軍到龍潭九龍村中興營。由於我尚未接受傘訓,沒有跳傘資格,上校大隊長指派我押送八輛後勤大卡車,把全大隊的行李及軍備物資直接運送到九龍村的中興營,結束了我在鐵嶺的日子。 民國九十年中秋節,我以回鄉的心情重回鐵嶺,在鐵嶺站牌前方幾十公尺處,看到右側路旁有兩顆半露地面的大石頭,分別用紅漆寫著「高山低頭」、「河水讓路」,沒有當年雄偉的氣勢。再往前走,沒想到鐵嶺基地已荒廢,竹屋軍營不見了,油羅溪河床也增高了,鐵嶺橋也改建了,那兩塊寫著「高山低頭」、「河水讓路」的十幾公尺高的巨石也不見了。詢問當地原住民,原來煤源礦坑在民國六十八年前後停採了,煤源已不是國防重地,特戰部隊就不再進駐鐵嶺基地,原有的訓練設施曾經被健行登山會及救國團借用作為鐵嶺戰鬥營山訓場地,但平時沒有來維護,沒幾年就雜草叢生,面目全非;後來原住民地主利用油羅溪水養鱒魚,又將基地改建為「鐵嶺休閒遊憩區」,也因為一九八六年的韋恩颱風,以及一九九六年的賀伯颱風帶來強風豪雨及土石流,把地形地貌都改變了,油羅溪河床再度墊高,鐵嶺橋再度改建,「高山低頭」、「河水讓路」那兩塊巨石變成行水區的阻石,被打碎移除了,令人嗟嘆不已。
五十年過去了,那個十四歲母親背著的嬰兒已經五十多歲;那位雞胸少女有否找到如意郎君?當年二十出頭的我已年過七十;三中隊湖南籍老長官們,都已八、九十歲,有多少人如願落葉歸根?至於李惠昌中尉,是否已經認得了整本國語日報字典? 無論是桑田滄海,抑或滄海桑田,昔日鐵嶺已走入歲月的紋路裡;油羅溪煤炭粉屑的底泥,已被洪流沖洗殆盡,只剩岸邊大石頭靜靜的看著清澈的溪水陪著歲月慢慢的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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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