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拉皮◎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7月17日更生日報副刊

一提到「拉皮」，就讓人想到醫學美容的去除臉部皺紋手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整修房子門面也被稱為拉皮，而且十分貼切。

當政府及建商在鼓勵老舊房屋辦理都更，也看到老屋都更蓋成大樓之後，原屋主分配到的新成屋樓層及實際坪數不如預期，生活也不習慣，使得許多等待都更的老舊屋主有了前車之鑑，寧可自己花錢拉皮，讓老房子門面煥然一新，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都更。

民國七十六年搬來現址時，屋齡不到十年，我也才三十六歲，一晃眼，三十六年過去了，人老屋也老，令人感慨歲月催人老，不分你我與萬物。

我們住家這一排十二連棟坐西朝東面向十二公頃公園的透天店面建築，起造於民國六十七年初，同年底落成，門牌由南向北編號，從一二五到一四七號，當年起造人陳老先生本來是個佃農，因為三七五減租及公地放領而擁有許多田地，後來他的田地被納入都市計畫區的公園用地，經過一番抗爭，請民意代表出面協調，市政府採取「減半徵收」政策，地主不僅獲得為數可觀的補償金，保留的土地也成為公園第一排建地，陳老先生就用土地賠償金在面向公園的自有土地蓋了十二間五樓透天店面，他的十個兒子各分得一棟，剩餘兩棟賣給外人。俗話說，「富不過三代」，這十個富二代，有六個在他們老爸往生之後，就把樓房轉賣了。我在一九八七年夏天以第三手購入一三九號，將室內改造、裝潢之後才遷入。由於當初屋齡還不到十年，外觀磁磚至少還有八成新，就沒有想到要整修外牆。

經過三十多年的變遷，短短五百公尺長的街道，陸續蓋了國小、國中、網球場、博物館，由於地段好，陸續開了四家補習班、三家診所、兩家超商、一家麥當勞；二十米寬的道路，從門可羅雀轉變成車水馬龍，來往車輛揚起的粉塵使連棟透天房子門面外牆墨綠、磚紅的二丁掛磁磚蒙上一層灰塵，逐漸失去光澤而顯得老舊。

十年前，北側邊間一四七號的補習班率先拉皮，外牆貼上白色二丁掛磁磚，施工三個月完工之後，整棟房子外觀潔白如新。接下來九年期間，陸續有八間的外牆拉了皮，沒拉皮的三間，顯得更老舊，我家是其中之一。

二○○二年我家一樓出租給年輕房客創業，經過二十年的努力經營，已成名店，一三五、一三七號拉皮時，邀我家一起施工，當時只要二十七、八萬的工程費，因一樓房客擔心影響生意而作罷，後來其他鄰居陸續拉皮時，我又兩度向房客提起外牆要拉皮，他都以影響生意及員工生計不肯配合，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物價飛漲。

今年一月初，我家外牆掉下一塊磁磚，差點擊中路過的行人，考量路人安全及房屋所有權人要擔負刑責，我不再讓步，直接找來房屋修繕公司進行估價、簽約，依照合約，預定二月一日開工，三月十五日完工，我告知一樓房客，一月底前要拆下招牌、冷氣的室外機；也通知左右鄰居，施工期間可能造成噪音、灰塵污染，請多多包涵。其實鄰居們都比我家早拉皮，而且是不同時間，他們長期造成的噪音及塵土污染，我家都沒有任何怨言，現在輪到我家拉皮，鄰居們應該可以容忍吧？

包商張老闆說二月一日早上九點要進行開工儀式，他帶了一把綁著紅布條的小鐵鎚過來，在騎樓地板四個角落各敲一個小洞，口中念念有詞，然後雙手合十向外鞠躬三拜，儀式就完成了。不久，一輛中型貨車載來一整車鷹架鐵管、鐵梯，兩位鐵工開始架設鷹架。

鷹架兩天就完工，我也通知冷氣師父在第三天來拆下室外機及室內機回去清洗，等拉皮完工之後再搬回來安裝。這些前置作業完成之後，即可進行剔除老舊牆面的工程。

 第四天，來了兩位壯碩的破壁工人，他們帶來電動鎚鑽，開始鑽壁打牆，震耳欲聾的破壁聲音，傳遍左鄰右舍，大家心裡有數，這種刺耳的噪音，可能要忍受一星期。

 沒想到隔鄰一四一號的阿春來按電鈴，我以為有什麼大事，她秀出手機拍攝的影片，口氣不是很友善：「你們的灰塵和小石粒，噴到我們的窗台了，希望你們完工之後，能幫我們清洗窗台和窗戶。」

 阿春的要求我有點錯愕：「我會轉告包商。」

 「你們的防塵帆布有空隙，灰塵亂飛。」阿春對我的回答似乎不滿意。

 我告訴她：「帆布有一定的規格，邊緣的每一個扣孔都有用鋼釘固定，以前你家拉皮時也是一樣的規格，你們的帆布還挖了許多三角通風孔，灰塵更容易飛出來，你看，我們的帆布並沒有挖三角通風孔。」

阿春接話：「我們拉皮時灰塵並沒有亂飛。」

 「怎麼不會？我家窗台布滿灰塵，我都自己清洗，只是沒告訴你們而已。」

阿春語塞，臨走拋了一句：「你們要把帆布蓋好，不要讓灰塵飛過來，污染我家騎樓的機車。」

 我有點傻眼，怎麼不說窗台了？她家騎樓平常停放五輛機車，在我家還沒拉皮之前，他們只要幾天沒騎，就布滿灰塵，那要怪誰？

我很佩服破壁工人，他們手拿五、六公斤重的電動鎚鑽，從早上八點鑽到將近十點，才從鷹架下來到對面樹下喝飲料、抽一支煙，休息短短十五分鐘，又爬上鷹架，繼續鑽打牆壁，直到中午十二點才吃午餐、小睡，下午一點又上工，固定在三點休息十五分鐘，五點準時收工下班。

破壁第三天，一三三號的補習班主任來拜託，星期六、日不要打牆壁，他們會無法上課，我立即回答，我們絕不會干擾他們上課，因為破壁工程預定星期五就會完成。

 破壁之後，隔壁阿春又來找我談，希望趕快把打下來的水泥塊、破磁磚運走，但是不能經過她家騎樓。我請她直接告訴正好從鷹架下來的工頭阿明師。阿明師聽完她的「願望」，立刻回她：「這些廢棄水泥塊，要用山貓鏟土機才鏟得動，若要提早清運，山貓沒辦法從鷹架下面鑽進來，只能從妳家騎樓……」不等阿明師說完，阿春連忙揮手：「不要，不要……」阿明師不理她，她氣得跺腳。

 當天下午三點多，有一男一女環保局稽察人員來拍照關心，帶頭的是男的，他客氣的說：「有人檢舉你們污染環境，還被噪音吵得無法睡午覺，我們特地過來檢查拍照。麻煩你們在廢土上面灑水，以免灰塵亂飄，至於噪音……沒辦法打小力一點嗎？那就趕快把牆壁打完吧！」說完就離開了，他們知道，只要是老屋拉皮，灰塵、噪音是免不了的。

 次日遇到阿春時，我故意問她：「妳家以前拉皮將近三個月，有沒有人檢舉你們污染環境、製造噪音？」

 阿春愣了一下：「沒有呀，我們把環境顧得很好。」

我抱怨的說：「不知道誰那麼機車，檢舉我家廢土污染環境，害環保局人員空跑一趟。」 我補充說明：「環保人員很明理，知道拉皮一定會有灰塵和噪音，他們來看見廢土就在帆布圍籬裡面，拍拍照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阿春聽了做何感想？她若有所思默默的離去。

破壁完工之後，緊接著就是依照合約書把電話線、網路線、有線電視線、監視器線、冷氣排水管，都改配暗管，其中「電源線」漏寫了，水電工不認帳，要額外計費，另外加收了三萬九千元，讓我和太太非常心疼。 水電工花了好幾天才完成配管。

 配管之後，壁面要用水泥抹平粉光，把所有管路都埋進牆壁裡。阿明師獨力在每個壁面九十度轉角拉線、抓水平、釘角鐵，為粉刷抹平牆面作前置作業，這項工作十分專業，花費兩、三天才完成。

 牆壁抹平要調集老師傅，由於建築界缺工嚴重，必須停工等包商張老闆去「搶人」。三年多的武漢肺炎疫情，使許多老師傅順勢退休，土水師傅青黃不接，張老闆好不容易在四天之後，找來五人組成的工班進場：一個在一樓地面用迷你水泥攪拌器攪拌水泥漿，一個負責用電動吊桶將水泥漿吊上五樓鷹架踏板，一位用長柄鏟子鏟水泥給另兩位粉刷。負責電動吊桶的，腰帶掛著小型音響，播放五、六○年代鳳飛飛、鄧麗君的老歌，他們似乎聽得很快樂，有人還跟著哼唱。

 粉刷抹平的工作在大家同心協力工作下，一天半就完成了。等水泥完全硬化之後，工頭阿明師開始為貼壁磚作準備，他帶著一位工人用墨斗彈線定位、水準儀測量水平。另一方面，將需要裁切的壁磚，預先切割備用。

我家的壁磚選用類似天然黃山石的人造文化石，是以矽鈣、石膏、樹脂等材料調合製成，是屬於環保建材，有許多紋理及風格可供選擇，有鄉村風、工業風、北歐風、南洋風，能夠滿足每個人的需求。我選擇的是鄉村風。

三月六日來貼壁磚的工班有六人，其中三位年輕人，有一位瘦高頭戴黑色公娼帽仍掩不住帥氣、全身穿著名牌黑色衣褲的帥哥，腰纏小音響，大聲播放BLACKPINK樂團的歌曲，不到十分鐘，阿春就跑過來對著在一樓攪拌水泥漿的帥哥大聲喊：「你的音樂太吵了，能不能小聲一點？」

「不開大聲，樓上的人聽不到。」帥哥說話時不看她，繼續攪拌水泥：「我的手都是水泥，不能關音響。」

前幾天抹平牆壁負責攪拌水泥的工人播放鳳飛飛、鄧麗君的老歌，阿春都沒意見，為什麼帥哥聽BLACKPINK歌曲就不行？帥哥不理她，她只好悻悻的走開。

壁磚貼了兩天，緊接著是各層樓板水泥分界外觀抿石子。我以前沒看過土水師如何抿石子，如今可以就近觀察。首先助手用水泥漿與小石子攪拌混合均勻之後，老師傅用抹刀以大約一公分厚度在牆面抹平，等七分乾時，用海棉將表面水泥拭去，讓小石子露出來，之後，等水泥完全乾燥，再用海棉沾水抿洗一次就完成了。至於何謂洗石子？簡單的說，就是石材抹平之後，七分乾時，用水沖洗，讓小石子露出，比較有立體感。

抿石子完工，外面牆壁工程就告一段落。兩天後，磁磚粘劑完全乾了，阿明師站在鷹架上由頂樓往下沖冼牆壁，順便用水柱沖洗阿春家的窗台，沒想到她四十多歲的弟弟阿標開窗對著阿明師大聲吼叫：   「誰叫你往我家窗台沖水？」

 阿明師無辜的說：「是你家那位名叫阿春的小姐交代的。」

 雖然阿春隨即支開阿標，再叫阿明師沖洗她家陽台，阿明師裝作沒聽到，水管不再噴向她家。

洗完磁磚次日，拆完鷹架，隨即找來山貓和載運廢土的卡車來把廢土清運乾淨。

接下來是騎樓柱子、地板及門框的工程。

二十年前房客承租時，把大門框用綠色合板裝潢包覆，預定拆掉改貼拼花藝術壁磚。沒想到拆除之後，才發現一三七號的印度紅細花大理石門框，把共同壁包覆，我的門框勢必要採用同樣的建材才能一體，於是包商張老闆連絡大理石業者阿榮師，去找這種俗稱紅寶石的印度紅大理石。  

九二一大地震之後，政府擬定建築物「外牆石材施工規範」，規定外牆若採用大理石，不能以海菜粉調合水泥的傳統濕式工法施工，必須以乾式吊掛施工法，增加大理石外牆立面的堅定性。阿榮師十分積極，四處詢問大理石同業，何處可取得印度紅細花大理石。找了半個月，只找到中花紅寶石，但是必須專程開車去花蓮大理石廠取貨，要不然就要等候不定期的大理石場送貨車配送，無法預估要再等多久。

阿榮師希望我能改變主意，改用其他種類的大理石，他說服我：「印度紅在三十年前很流行，因為命理師在電視節目大談門面使用印度紅的人，如果命格不夠硬，家裡容易出現問題。再加上後來印度紅大量用於寺廟、宗祠、神桌、墓碑之後，就退流行了。」於是，我決定不用昂貴的印度紅，改用價位較低的英國棕，不過，阿榮師要價六萬五千元，這也是合約之外的額外支出。

大理石施工前夕，阿明師特別交代阿榮師，與一四一號的共同壁，已切割施作界線，不能越界，免得阿春囉唆。星期二大理石施工時，來了兩個師父，他們三、兩下就把簡便鷹架組裝起來，年輕的站上鷹架負責吊掛大理石，聽他口音是越南籍；年紀稍大的是台灣人，他負責在地面裁切。他們施工之前、施工中、施工後我都有拍照存證。

我們與一四一號的騎樓共同壁是三十公分寬，幾年前一四一號拉皮時，貼了直行三排二丁掛磁磚，一塊磁磚寬五點五公分，長十一公分，所以三排寬度是十六點五公分，已經超過共同壁的一半了，但為了睦鄰，阿明師在我同意之下順著他們的二丁掛邊緣切出一條線，以免施工傷到她們的二丁掛。沒想到越南師傅堅持要循共同壁的中線施工，以免將來有爭議要他拆掉大理石重新吊掛，這樣，我家的大理石就會覆蓋鄰接的二丁掛至少一點五公分。大理石吊掛初步完成之後，鄰居阿春發現她家的二丁掛磁磚被覆蓋，就找我理論，說我家的大理石寬度超過共同壁一半以上，必須拆掉重做，退回到阿明師的切割線。

大理石乾式施工法已捨棄用海菜粉黏貼，而是先吊掛之後再用矽利康填補空隙，因此與舊壁有約零點五公分的空隙可以透視，我拿來一把三十公分透明塑膠尺，準備測量，阿春說：「幫我家拉皮的土水師阿炳伯說三塊二丁掛磁磚寬度剛好佔一半共同壁，他就住在後面的公寓，我打電話叫他過來證明。」於是，她拿出手機打給阿炳伯。

我想起施工前有用手機拍照，找出一張橫樑及共同壁的照片，不用放大就看得出來二丁掛磁磚佔據了大半共同壁，但我暫時不動聲色。

不到十分鐘， 戴口罩的阿炳伯騎著腳踏車來了，阿春迎上前去問：「炳伯仔，我們共同壁的二丁掛剛好佔一半，是不是？」

阿炳伯還不明狀況：「沒錯，三塊寬度二丁掛剛好佔一半。」

我連忙把手機相片放大給他看：「這是橫樑和共同壁的相片，炳伯仔你看看，哪一邊比較寬？」

阿炳伯尷尬的指著二丁掛說：「這邊寬一點點。」

阿春湊過來看，睜眼說瞎話：「哪有，哪有比較寬？兩邊一樣寬。」

阿炳伯轉頭看看她：「我們有比較超過。」

我問：「大約超過多少？」

我看不到阿炳伯口罩裡的表情，但他的耳朵比剛來的時候還要紅：「差不多一點五公分。」

阿春的表情很難看，一臉臭相，連翻了幾個白眼。

其實阿春有後續問題。一四三號比她家早拉皮，共同壁剛好佔一半；阿春家拉皮時，以三塊二丁掛「剛好」一半的理由，把一四三號共同壁的磁磚由一樓到五樓剔掉了一排，若是一四三號要求置中分界，不僅她家的二丁掛要被切，還要將一四三號被剔毀的磁磚修補回來，她將如何是好？

除了一四一號阿春挑剔之外，一三五號的阿國也令我頭痛。大理石吊掛後，隔天要填補矽利康，簡便鷹架還放在騎樓備用，另外還擺放了六包水泥要鋪地板，阿狗竟然拿起門口的水管往騎樓噴水，還把水泥外面包裝噴得濕淋淋的，連一包打開的水泥也被噴了，我很生氣要找他理論，他一直躲避不敢見我。

回想以前鄰居跟鄰居和樂相處，他們拉皮，我都不曾向他們反應污染、噪音以及出入不便的這些問題，輪到我家拉皮，就有人不理性了。

唉！路遙不見得能知馬力，日久真的能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