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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8 15:26:44瀏覽1080|回應0|推薦64 | |
寄居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2月7日更生日報副刊第7版 https://ksnewswin.com/wp-content/uploads/2023/02/20230207001.pdf 最近三個月,佛光養護中心主任羅虢月已經用Line打了十多次電話,陳少華一直未接;每星期也發送簡訊給他,都是已讀不回。她將上次發送給陳少華的簡訊副本複製,將日期修改,重新貼上,她知道可能也得不到回應,仍然用力按下Enter鍵,將制式簡訊發送出去──
陳少華先生: 您好!由您擔保的本中心住民孫阿寶女士,她的養護月費已有四個月未繳納:每月全包月費二萬五千元,四個月合計十萬元,上述款項,請您於八月三十一日前補繳。屆時若未繳納,本中心會將孫阿寶女士辦理退宿,護送回您的府上。佛光養護中心敬啟 八月二十日
九月一日下午一點,穿著白色護理師服裝的羅虢月,先把孫阿寶的健保卡和身分證用信封裝著,放進大提袋,然後來到二樓二一二房,對坐在床上的孫阿寶輕聲的說:「阿嬤,我來幫你收拾東西,等一下要送你回家。」 灰白頭髮梳理成包子頭的孫阿寶皺眉問:「回家?」她又拉起右腳褲管,露出紫黑的小腿:「我的腳很痛,能不能先帶我去看醫生?」 「回家以後,你兒子會帶你去。」羅虢月打開孫阿寶床邊的五斗小櫥櫃最下層抽屜,將塞在裡面的冬衣拿出來收進手提袋裡:「阿嬤,妳已經四個月沒繳月費了。」 孫阿寶略為抬頭,不解的看著綁著馬尾的羅虢月:「少華沒來繳嗎?」 「我已經四個月連絡不到陳少華。」羅虢月拉開第四個抽屜,拿出一顆爛蘋 果丟進垃圾桶。 孫阿寶眼睛盯著垃圾桶:「那個蘋果我要吃。」 「蘋果已經爛掉一半了,會吃壞肚子。」羅虢月又找到半顆長綠霉的橘 子也一併丟進垃圾桶,她把話題拉回來:「妳的兒子沒來繳月費。」 孫阿寶皺起眉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我的兒子不叫少華。」 「八年來,都是陳少華來幫妳繳月費,如果她不是妳兒子,他幹嘛來幫妳繳錢?妳糊塗啦!」羅虢月拉開第三個抽屜,把孫阿寶的梳子、髮簪、針線盒及其他小物件收進提袋裡:「他繳完費,都會上樓來看妳,我聽到他都叫妳阿母。」 「很多人叫我阿母。」孫阿寶喃喃的說:「我的兒子名叫建雄」。 「阿嬤妳又糊塗了,妳一定是聽錯了,分不清阿姆和阿母。」羅虢月打開置物櫃第二個抽屜,將孫阿寶的貼身衣褲收進手提袋:「如果妳兒子叫建雄,為什麼不曾看過他來繳費?說不定建雄自己改名為少華,妳不知道。」 孫阿寶沒有正面接話,眼神投向手提袋:「妳要把我的東西拿去哪裡?」 「少華自助餐店。」 孫阿寶眼睛亮起來:「妳是說便當店嗎?」 「是,」羅虢月打開第一個抽屜,裡面只放一支抓癢的「不求人」,也拿出來放進手提袋:「等一下要送妳回家。」 「便當店不是我的家,」孫阿寶提高聲量用台語說:「那個查某赤扒扒。」 「妳是講妳的媳婦嗎?」 孫阿寶回答:「她是少華的家後。」 「她對妳不好?」 孫阿寶長嘆一口氣:「嫌東嫌西,說我手腳慢鈍,只會擋路,幫不了忙。」 「所以少華才送妳來養護中心?」 「那個查某叫少華送我來的。」 特約計程車司機林文彬走進來,問羅虢月要用哪一張輪椅?羅虢月說:「冷氣機下面那一台是阿嬤的。」林文彬將收攏的輪椅攤開,椅背的背面用立可白寫著「孫阿寶」三個字。他將輪椅推到床邊:「阿嬤,我抱妳下來坐輪椅。」穿著黃色背心的林文彬伸出結實的雙手要抱孫阿寶下床。 孫阿寶抗拒的往裡面縮,一直搖頭說:「我不要……我不要……」 孔武有力的林文彬,雙手像堆高機長臂鏟子,伸進孫阿寶背部下方及膝蓋窩,鏟起有點臃腫的孫阿寶,小心翼翼的將她放進輪椅裡。 孫阿寶揮舞著雙手說:「我不要回去便當店……。」 林文彬推輪椅出房門,推向電梯。在電梯裡孫阿寶幾度想起身,都被林文彬用力按下她的肩膀,她只好端坐著。羅虢月看在眼裡,不免一陣心酸,她右手拿起孫阿寶床邊的四腳助行器,左手提著袋子跟在林文彬後面走出房門去搭電梯。 出電梯門之後,孫阿寶不斷的叨唸著;林文彬讓羅虢月推輪椅,他快步的走向無障礙計程車,掀起後車蓋,按下升降機,將孫阿寶連同輪椅升進車廂固定,扣上特製安全帶,蓋上後門。 羅虢月坐在副駕駛座指引行車路線,她拿出手機搜尋「少華自助餐」,顯示的營業時間到下午兩點,地址在海功東路,距離養護中心約十公里,行車時間預計半小時。她設定好目的地,讓Google來帶路。 林文彬沒有刻意趕路,沿途紅綠燈多,車子走走停停。坐在後面的孫阿寶,覺得自己任由擺布,心裡不免惶恐;當初陳少華送她來養護中心,她就有被掃地出門的感覺,她只能怨嘆自己的兒子古建雄不爭氣。 孫阿寶看著窗外飛快後退的景物,雖然車窗貼了防曬隔熱紙,窗外的林蔭大道景觀已經陌生不能辨識,直到路過蓮池潭時,腦海浮現她帶著年幼的古建雄和陳少華到春秋閣遊玩的情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兩個孩子雖然玩得很快樂,如今想起卻令她不勝唏噓。
計程車來到少華自助餐門口停車,眼前的情景令羅虢月錯愕又意外:鐵捲門拉下來,門上貼著已經褪色的十六開紅紙,用粗黑奇異筆寫上「暫停營業」四個字。 羅虢月下車,走過去門邊按門鈴;林文彬也打開後車蓋,幫孫阿寶解開安全帶,用升降機將孫阿寶連同輪椅帶下車,推到店門口,孫阿寶低著頭不斷的啜泣拭淚。 羅虢月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回應,這時候隔壁機車店出來一位四、五十歲的禿頭中年人,他先走向孫阿寶打招呼:「阿寶姆,足久無看著妳囉。」 孫阿寶略微抬起頭看了一眼,記不起這人的名字。 「我是阿榮啦!」中年人彎腰對孫阿寶自我介紹。 「阿榮,我想起來,你是阿榮,你頭殼頂攏無毛,我差一點認不出你。」孫阿寶勉強擠出笑容。 「我老囉!」阿榮的聲音有點沙瘂,自己苦笑著撫摸著已禿的頭頂。 羅虢月走過來問阿榮:「隔壁自助餐的主人還住在裡面嗎?」 「三個月前就搬走了。」 羅虢月愣住了:「陳少華不管他的母親了?」 阿榮連忙說:「阿寶姆不是少華的老母。」 羅虢月不解的問:「陳少華來養護中心看阿嬤,為什麼都叫她阿母?」 「唉!我無愛講人的閒話,但是無講妳不清楚。」阿榮娓娓道來:「阿寶姆的尪叫做古本明,和少華的老父陳金聰是知己的朋友,古本明是起樓仔厝的工人,和阿寶姆結婚以後,在街尾租厝;陳金聰賣祖產買這間三層樓仔厝,娶某以後開無招牌的便當店,生意愈做愈好,就叫阿寶姆來幫忙包便當,每個月付給她薪水。後來阿寶姆生建雄,金聰仔的某慢阿寶姆兩、三個月生少華;但是天公作弄人,建雄出世未滿月,古本明從工地鷹架摔下來死了;金聰嬸仔在生產以後四個月,盲腸炎手術感染死去,留下嗷嗷待哺的少華。陳金聰一時找不到乳母,在別人的建議下,請阿寶姆搬進來便當店當乳母,也幫忙便當店。阿寶姆右乳餵建雄,左乳餵少華,兩個孩子在她手中一天一天長大,都叫她阿母。」 羅虢月問阿榮:「阿嬤的兒子建雄後來怎麼了?」 阿榮緩緩的說明:「兩個小男孩一起玩、一起上學,慢慢長大,到了國中以後,由於零用錢不一樣,建雄也知道母親在便當店只是個僕傭,沒什麼地位,而少華是老闆的兒子,他感到自卑,與少華的感情就越來越疏遠。不過,建雄很會讀書,成績比少華好得多。國中畢業後,少華沒再升學,留在家中幫忙,後來不只賣便當,轉型成菜色多樣的自助餐。」
阿榮長嘆了一口氣,看了孫阿寶一眼:「阿寶姆辛苦賺錢給建雄讀高工,沒想到建雄被同學帶壞了,學會吸毒,還幫人討債,後來因為販毒被關進牢裡。」 羅虢月和林文彬聽得驚訝不已,羅虢月問::「為什麼少華願意花錢把阿嬤送來養護中心?」 阿榮慢條斯理的回答:「少華的父親金聰仔得了癌症,在十年前死了之後,自助餐店缺人手,少華就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登記結婚,這個女主人,對於阿寶姆很排斥,再加上阿寶姆年紀大了,動作慢不說,還常不小心打破碗盤,女主人就有很多意見,於是少華就把阿寶姆送去養護中心。」 阿榮沒再說下去,羅虢月沈吟了一下子:「陳少華把阿嬤當做自己的母親,七、八年來都幫阿嬤繳養護費,有這份孝心真是不容易。」 本來不吭聲的孫阿寶大聲說話了:「養護費都是我自己的錢啊!」 「蛤?」羅虢月走到孫阿寶面前問:「阿嬤,妳怎麼有錢?」 「我在便當店工作了三十多年,每個月的薪水都存下來;我和建雄住在便當店,也在便當店吃飯,沒有什麼開銷,存了三十多年,存款簿裡有五、六百萬。」 羅虢月急著問:「存款簿呢?」 「少華說存款簿帶來養護中心很危險,萬一被偷了,錢會被領光。」孫阿寶說:「少華說他幫我保管,每個月領出來幫我繳費,已經繳了八年多……。」 阿榮問羅虢月:「妳們養護中心一個月的養護費多少錢?」 羅虢月回答:「阿嬤一個月要繳兩萬五千元。」 「一年三十萬,八年也才兩百四十萬,」阿榮忿憤不平的說:「阿寶姆的存款簿至少還有三百萬元,少華怎麼可以四個月沒來繳費?」 一直沒說話的計程車司機林文彬插了一句:「四個月沒繳費?阿嬤的錢會不會被少華私吞了?」 羅虢月問孫阿寶:「阿嬤的存款放在哪裡?」 孫阿寶指向街尾:「這附近的郵局。」 羅虢月對林文彬說:「阿嬤的身分證和健保卡在我這裡,我們現在就載阿嬤去郵局查存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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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