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大學時接了很多家教，多半是到台大附近的家教社去找，不到五坪大小的簡陋房間裡，牆上貼滿紙條，寫著家長們各種古怪的需求。有的人指定要台大醫學系的學生，據說，那不但是在徵家教，也在替女兒找一個未來的乘龍快婿。我站在牆前張望了好久，才終於看到有一位住在內湖的家長，要幫國二的女兒找數學家教。我高中的數學一向很好，在班上算是頂尖，但這位家長指定要師大數學系的學生，讓我猶豫了半天。

「又有什麼關係？」家教社老闆從報紙堆中抬起頭來，說：「妳就說自己是師大數學系的，不就得了？」也不等我回應，他就直接打電話給家長，幫我約好見面的時間，然後在紙條上沙沙寫下了內湖的地址，交給我。

夜裡我騎著摩托車，口袋裡揣著紙條，從士林穿過自強隧道一路去到內湖。那裡對我而言是一個遙遠又陌生的地名，它離北投不遠，中間卻隔著綿延的山巒，不過，這兒的風景相形之下卻似乎更新鮮空曠，也更要整齊一些。我騎了好久，才終於抵達「綠大地」社區的門口，穿制服的警衛打電話進去，確定我的身份後，才把閘門緩緩地拉起。我惶恐地騎進去，在花木扶疏的別墅區中幾乎迷路。我從來不知道台北有這樣的住宅，還以為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住在雞犬相聞、門戶洞開的老舊公寓裡。而當我終於找到紙條上的門牌號碼時，我停下摩托車，瞪大了眼睛，那更像是一間矗立在黑夜中的夢幻城堡，柔和的燈光透過大片落地玻璃窗，流洩出來，而一排石階穿過桂花樹叢，通向了城堡的大門。我的雙腳不停發抖，想像裡面住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公主，也想起了許多浪漫小說中的情節，一個窮女孩來到一座城堡中當家教，日後卻引爆了匪夷所思的驚悚故事……。然而，再多的浪漫，也不及難堪和激動，它們徹底淹沒了我，我喃喃告訴自己，我不應該站在這裡，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冒牌貨。
  
當我終於走進城堡，坐在大皮沙發裡時，深怕自己的腳會弄髒地毯，而一雙手也不知該往哪裡擺，大概不出五分鐘，我就被男主人識破了身份。但他也不直接拆穿我，只是優雅地微笑著，忽然說起了自己的故事，說他是師大美術系畢業的，但光靠畫畫過不了活，所以改行作彩繪玻璃燈，沒想到非常成功，還外銷到歐洲去，在全世界上數一數二。他還特地起身，從屋內拿出好幾盞燈來給我看，我看著一屋子發亮而美麗的燈，似近忽遠，恍然如夢，但我們家甚至鄰居卻向來只裝日光燈管的。我啞口無言，聽著男主人述說他用燈打造的王國，而一整晚，他念國中的女兒都默默坐在一旁，溫柔又閑靜，籠罩在不可思議的幸福光暈裡。

這份家教自然是沒有接成。我騎著摩托車從內湖回北投，迎面撲來的夜風，把我的眼淚颼颼刮落。剛才太像是南柯一夢，而我誤闖入一個不屬於我的時空。於是我狂奔回家，坐在夜市的麵攤前大吃一頓，在往來的人潮和小販中，腸胃才稍稍得以回溫。然而至今，我對內湖仍懷有一份特別的感受，或許也得要歸究於那一晚，那一片令人屏息而發光的綠大地，所留給我在空間上的奇異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