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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07 17:21:19瀏覽11694|回應2|推薦26 | |
楊牧〈破缺的金三角〉描述他當年初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的情景。華大的風光,來自各地的人與事,以及日常生活裡的偶然邂逅,閒聊,不經意的一字、一句,卻皆足以碰撞出思想上難忘的火花。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大學。」楊牧肯定地說,「我以為大學最重要的,就是人。一群有志趣的人聚在一起,有意無意之中,激勵出美好的思考。」而這樣的大學,確實令人悠然神往。尤其是這幾年來,台灣的大學人文素質普遍低落,政府五年五百億的振興方案,除了以計畫消耗經費之外,似乎對於知識和學風的養成,並沒有太大的幫助,更反倒造成了行政事務的繁瑣,箝制創造力的開展。所以我們到底期待什麼樣的大學?而一個培育知識分子的健康環境,又應該是如何呢?讀到〈破缺的金三角〉,我不禁恍然大悟。 其實,〈破缺的金三角〉不只是一篇獨立的散文,它乃是楊牧即將在明年出版的《奇萊後書》中的一章。《後書》接續《前書》,從楊牧十八歲以後寫起,而有趣的是,在這段大約半世紀之久的時光中,除了在金門當兵一年外,其餘全是在學院中度過的。大學,於是成了《奇萊後書》的主題。 楊牧特別強調:「這不是一本回憶錄,我並不想去指涉特定的人事,而是想要以一種自己喜歡的辦法,擷取人生有意義的經驗,交往,以及影響自身的人物。所以時間和地點皆是跳躍的,但核心的概念卻一致,我想要藉此把自己分析一下,到底在人生過程中有哪些關鍵之點?以及自身的感觸,生命的印記等等。」也因此,各篇散文看似獨立,其實環環相扣,而出入時空、融雜虛與實的筆法,更是實踐了楊牧一貫翻新散文模式,文類跨界的企圖。譬如〈破缺的金三角〉一篇,雖是散文,但讀來近乎小說,而其中所探討的課題,卻是詩。而在這「一本完整的書,一篇長長的長長的散文」(《年輪》語)中,楊牧反覆剖析勾勒的,便是他所經歷過的幾座校園──東海大學、愛荷華、柏克萊,到他停留最久,也是感情最深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乃至故鄉花蓮的東華大學。 對楊牧而言,大學並非一座封閉的「象牙塔」,學院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更不應該阻絕於高牆。楊牧說:「學者與作家,這兩種身分不但不矛盾,而且可以相成。讀書,甚至研究古典文學,對寫作絕對是無害的,譬如雪萊就是一個飽讀經典的詩人。而反過來說,在歐洲十九世紀學院中的學者,寫詩之人也比比皆是。到了二十世紀,美國首先把創作搬入大學中,愛荷華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而如今,更是幾乎每一所大學都有創作課程,邀請作家前來授課,這都使得作家和大學之間產生良好的互動。」 也因此,一九九六年楊牧回到故鄉花蓮,參與東華大學的創辦,擔任文學院院長,便開台灣風氣之先,全力支持當時英美系主任吳潛誠,設立了創作研究所,至今成績斐然,幾乎國內各大文學獎的得獎名單,都可以看到東華學子的身影。東華,儼然已是台灣當前最具有文學創作活力的一塊園地了,而這都要歸功於他們當年和後來繼續參與的人的遠見、理想與魄力。談到這裡,楊牧也不禁流露出欣慰之情。「早在來東華之前,我就曾經參與香港科技大學的創校,有了很好的經驗。我深知一個大學從無到有的過程,從蓋房子、建立校規、制度、到招生等等的每一個環節,而我也深深體會,學校最重要的是老師,而不是蓋校舍,所以在找老師的過程中,我花費了許多苦心。我自己在中文系,英美系便請來吳潛誠、曾珍珍,歷史系請來張力,而為了說服他們前來,我不知打了多少電話。又譬如創作所成立時,我立刻想到了李永平,聽說他對大學已厭倦灰心,自己一人隱居在西門町,所以我特意把他從台北鬧區找到花蓮來。後來,李永平不但寫出了好幾本精彩的小說,教書也極為認真,教翻譯時,還自創用紅、藍、黑三種顏色的筆,代表『信、達、雅』來批改學生作業。還有郭強生,也是我特意去到紐約,在夏志清家中與他長談,而他果然也來到了東華。如此一點一滴,才逐漸匯聚起一股力量。」 故讀〈破缺的金三角〉,我也不由得要回憶起,自己在十年前初到東華任教的時光。在那座被縱谷山脈環抱的校園裡,楊牧與我們經常聚會,閒談,而所談無非文學,以及種種生命中有趣之事,融洽、和諧又活潑的氛圍,回想起來,宛如一段天堂歲月。那時,我旁聽楊牧老師的《詩經》,他講課方式與中文系大不相同,不斷提點學生去思考結構、文法和字義之間的關係。而他尤其強調,《詩經》充滿了語言與詩誕生之初,尚未被文明污染的新鮮朝氣,如此一來,訓詁也變得妙趣橫生了,彷彿一則則關於文字的故事,或是充滿了想像力的傳奇。而原來,這種教課的方式,就是當年楊牧到美國愛荷華大學時,從教授古英文的老師身上學習得來。 楊牧回憶:「一九六四年,我初到愛荷華,除了那裡遼闊的風景之外,對我影響最深的,便是上課的方式。譬如古英文,老師並不是直接翻譯給學生聽,而是反問學生,這句話該如何解釋?文法又如何分析?若有不清楚的地方,老師再加以說明。如此一來,對於語言規則的掌握,便會越來越精準了。」從此楊牧注意到文法的重要性,正如他在〈破缺的金三角〉中所言: 我們需要文法和修辭,需要訓詁,需要邏輯。給我舉例,給我證據,或者追究原文與譯文是否相當?或者退後一步,試探反詰,說不定你的原意和表達方式之間不幸有些距離是不是? 而所謂「文法」、「修辭」和「訓詁」,絕非刻板枯燥的死學問,在楊牧看來,那反倒是一把足以解開文明之謎的神祕鑰匙,因為文藝復興──現代文明的開端,正是奠基在文法之上。楊牧笑著說:「很多人以為瓦特發明蒸氣機,或達爾文的進化論,是現代的開端,其實大錯特錯,因為如果沒有文法,就不能把那些已不可解的古書讀通,也就沒有後來的文藝復興,甚至是啟蒙革命,而人類也會永遠陷落在蒙昧的黑暗時代了。」 這就是學院帶給楊牧的啟發。類似思想上的靈光乍現,不勝枚舉。譬如楊牧回憶,他初到華大,還在摸索教書的方法,同事牟復禮在偶然間點通了他:「有時一堂課下來也必須留一點空白」,這讓楊牧立刻聯想到,作詩也是同樣的道理:「值得在完整的結構裡鑿一破綻,留白」。故華大校園中的「金三角」何以「破缺」呢?正如麥金農──一個日本蘇格蘭混血的學者所一語道破的:「殘破缺裂似乎就是我們期待於它的,破缺使我們感動,以為這才是完美。」又譬如藏文教授伍懷立,楊牧不但因為他而認識了一個西藏的喇嘛,也甚至認識了一個陌生遙遠的文化,並且將它寫入《疑神》中。 或許,楊牧是非常幸運的,在他一生中所經歷的校園,回顧起來,簡直如同一頁又一頁的傳奇。他就讀的東海大學,在當年是許多學子心目中的第一志願。他到美國愛荷華大學讀創作研究所,前後期同學便有余光中、葉維廉、王文興、白先勇等,儼然是一座台灣乃至國際上新銳作家的重要的養成地。一九六六年,他到柏克萊大學讀博士,恰逢越戰,校園中充滿了各種前衛思潮,而他也在此結識了鄭清茂、郭松棻、李渝夫婦、劉大任、張系國、唐文標等好友,時而往返,而學生強烈的社會參與,尤令他感到震撼。日後,楊牧寫下了《柏克萊精神》一書,他說:「柏克萊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體認社會;在觀察和體認之餘,我並沒有感覺知識無能,我反而更信仰知識的力量。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裡,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裡,方才是力量。」 從東海大學、柏克萊、到華盛頓大學,以及他曾兩度回到台大外文系,出任客座教授,提攜不少青年學子,如楊澤、羅曼菲、羅智成、廖咸浩、苦苓等,都曾是他課堂上的學生,經常到他家中聊天。現代詩的種子,也在校園(如台大的現代詩社、政大的長廊詩社等)和報紙副刊上,蓬勃地萌芽、成長。所以問到他寫《奇萊後書》,是否也是想與當今台灣的大學進行對話呢? 楊牧感慨地嘆一口氣,承認這些年來社會價值混亂,讓自己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說:「以往我回台灣客座,都在外文系,但這些年來,我卻多選擇中文系。中文系已擺脫過去包袱,勇於接受新的觀點,就連美國漢學家也很佩服。但反觀外文系呢?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文化研究超出了其他的課題,於是對文學和經典,就越來越疏離了,我覺得十分可惜。更可惜的是,出版社翻譯文學時,也多半跟隨紐約暢銷書排行榜,但排行榜是非常短命的,一下子就被淘汰。而不知還有多少經典沒被翻譯,乏人問津?這些都是台灣近年來很奇怪的現象。」 或許,我們所缺乏的,正是這樣一座無形的、「破缺的金三角」吧,缺乏彼此之間思維的激盪,不管是斷裂的話題,偏離的觀念,或思想的繁雜凌亂,都將因為「破缺」、「疑惑」,而更使人著迷、嚮往。也或許,這座「破缺的金三角」不能在混沌的時代中,重建價值,但至少它可以帶領我們超越混沌,以抽象的思維,穿透黑暗泥沼,然後引入一絲文藝復興的光芒。 ◎本文收錄於【楊牧專輯‧凝視作家】聯合文學2009年1月號 ◎作者簡介 郝譽翔/一九六九年生。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劇本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洗》、《逆旅》、《初戀安妮》、《幽冥物語》,長篇小說《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散文集《衣櫃裡的祕密旅行》,論著《目連戲中庶民文化之研究》、《情慾世紀末》、《中國儀式劇場之研究》、《大虛構時代》,劇本《松鼠自殺事件》等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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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