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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8 11:54:19瀏覽11347|回應3|推薦45 | |
朋友幫我看紫薇命盤,說我命中最壞的一段時光,是14到23歲,而最好的呢,是104到113歲——「假如妳活得到那時候!」他笑得很是得意。 經他這麼一說,我心中倒是一驚,紫薇居然這麼準!最好的時光應該是熬不到了,但最壞的,到目前為止,我心中卻一清二楚。原來這一切早在上帝的簿子裡記載分明,我疑心地看著命盤:地空、空亡、天哭、白虎……,一堆壞字眼,全集中在同一個時期裡。我看得恍惚,卻不禁聯想到《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乍見到十二金釵正冊的情景。 難怪別人的年少是陽光燦爛,但我回想起來,卻是灰色的青春殘酷物語。那時我家住在北投,二十幾坪的小公寓,母親為了增加收入,在附近開了一間很小的撞球店,偶爾叫我去幫忙,我總是板著一張臉,拿粉筆計分,排球時,又把球丟得咚咚作響。店裡面養著兩隻小白兔,長得很肥,塞滿了整個籠子。公兔老是喜歡趴在母兔的身上做愛,也不嫌膩,卻總是引來打球男孩的一陣哄堂大笑,還輪流把球杆伸進籠子裡,惡意地戳弄公兔的下體。 我坐在一旁,冷漠地看著,從來不阻止,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還管得了兔子?當不顧店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在家裡,那時的北投很荒涼,除了草叢,就是稻田,晚上黑漆漆一片,狗吠,蛙叫,蟲鳴,全都歷歷分明,聽來格外叫人心驚。因為孤獨,我不愛待在家裡,認識了一群外校同年齡的男孩,大家一樣的貪玩,穿著明星高中的制服,每天四處晃蕩,很有毀壞校譽之嫌,但我們也不在乎,半夜闖入台北新公園探險,週末又搭火車到淡水海邊。 玩到沒地方可去了,有人提議到故宮去玩捉迷藏。我們都覺得這個點子酷極了,熱烈討論一番,幸好沒有真的付諸實行。不過,不知怎麼搞的,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出那個畫面:在故宮一間又一間流淌著幽暗光線的展覽間中,所有的同伴全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十幾歲的我還穿著黑色百褶裙,白色皮鞋,一個人在裡面沒完沒了的奔跑著,惶惶穿過了一屋子森然的青銅器,古老的獸面冰冷而駭人。 又有一陣子,我們迷上了電話交友。回想起來,那和網路聊天室實在相似——原來社會日新月異,但剝開了科技的假面後,其中包裹的,卻總還是一顆陳舊的老靈魂。我們之中不知是誰,先是在西門町的電線桿上發現了一組電話號碼,像是可疑的暗號,而當發現了一個之後,才察覺到它居然無所不在,秘密地流傳在廁所、牆壁、電話亭之間。男孩們高興極了,彷彿無聊的生活又打開了一扇新窗口,於是各自回家狂打,聚在一起時,便炫耀說在電話中又認識了小芳、小美之類的女孩。而其中,打得最瘋狂的就是W。 其實,我已暗暗喜歡W好長一段時間。每當玩撲克牌時,輸家要被彈耳朵,我彈起W,總是又狠又準,啪地一下,他的耳垂就要紅腫半天,我的心中因此有了一股奇異的快感。後來,又嫌彈耳朵不夠,大家提議要蓋棉被——把輸的人蓋在棉被下,大夥兒跳上去狠狠踐踏一番。我瘋了似地踩著W,當其他人都歇腳了,只有我還不肯下來,心中是那樣的快樂與悲哀。然而,每當我們圍成一圈,W神采飛揚地講起電話交友的奇遇時,我沈默地坐著,覺得他忽然變得遙遠且陌生了,直到我再也忍耐不住,爆炸開來,把他們狠狠斥責一頓後,自己一人搭公車跑回家中。 但回到家,還是只有我一人。我在黑夜中摸索著,打開了燈,亮晃晃的光,卻叫人更寂寞得難受。我縮在椅子裡哭著,哭到連自己也乏味了,才抬起頭來,靠著冰冷的水泥牆壁發呆。然後我拿起電話,第一次撥了那個交友的號碼。而那真是一次詭異的經驗,電話接通後,就像是掉入一個巨大的黑洞,我聽到許多人在洞中叫喊著:「我是小文,呼叫美美」、「我是安迪」……。彷彿大家全落在深夜的汪洋大海,奮力地向前游著,偶然才在迎面而來的浪尖上,望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孔。在電話中,我化了一個似乎是「小青」之類的名字,瘋狂呼叫起W,當終於和他說上話時,卻是濤天的大浪打來,兩人都是口齒不清。我還記得,自己假扮成一個商職的女生,捏起嗓子說話,W卻是半信半疑的,因為我的聲音實在熟悉,而我只好努力和W撒嬌調笑,一邊卻又止不住心中的憤怒逐漸高漲,無論如何,我都再也喬裝不下去了。一齣蹩腳的戲,眼看就要穿幫,我喀嚓一下,切斷電話,一剎時,公寓又回復到原先的寂靜狀態。 深夜裡,屋外落起了急雨,嘈嘈切切,天空破開了個大洞,彷彿正任性地把一切不管好壞,全都丟到了人間。然而事實上,大家在電話中最感興趣的,不是女孩,卻是一個叫「稻草人」的男孩,機車店的黑手,連國中都畢不了業,一口台灣國語,又拙又呆,哪裡比得上這些伶牙俐齒的高中生?W最愛捉弄他,但有一天,我們忽然再也不玩這個遊戲了。W在呼叫「稻草人」許久後,沒有回應,才有人幽幽說,「稻草人」死了,騎機車被撞死了。我似乎可以看見他趴在地上,就是一個稻草人的模樣,而身軀被車輪輾得支離破碎,散落了一地悽惶的草梗。 我們再也不提電話交友,緊接著,就是暑假,我們升上高三,男孩們忽然正經起來,他們的志願是醫學系,便結伴跑到山上,住在廟裡苦讀。我難得上去探望,發覺他們個性還是沒變,滿山遍野的金龜子,全被他們用立可白在背上塗了編號,但居然也沒死,還趴在草叢中,翅膀閃閃發光。聯考結束後,我上了台大,男孩們全進了南陽街補習班,彼此漸漸就沒了消息。 悠悠二十年過去了。上個月搬家整理東西時,又無意間翻出讀女中時的照片,我的左手搭在死黨K的肩膀上。K長得很美,身材亭勻,又最善良,當同學們勸我,不應該和一群外校男生廝混時,K卻總是帶著一抹理解的微笑,從來沒說過什麼。前些年,高速公路上客運大火,K也在車上,當我從電視上看到K的照片時,眼淚不禁撲簌簌落下。她是到台中作義工,才遲歸不幸搭上了這一班死亡的車。善有善報,莫非都是一些騙人的謊話?而K送我的波斯貓,還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渾然不知主人的命運,但我卻從照片中的我的眼裡,看到了班駁的陰影,清楚地浮現出來。十七歲的我,笑得既忍耐又牽強,彷彿早就已經預知到了,這是一段被空亡和天哭星所盤據的時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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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