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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7 17:18:10瀏覽9311|回應2|推薦37 | |
剛進入九月的紐約,地鐵從四十二街的時代廣場出發,前往哥倫比亞大學。當地鐵轟隆隆地如同閃電一般,穿梭過曼哈頓的地底之時,我從背包中拿出《中國現代小說史》,再度攤開來溫習,如果以「朝聖」兩字,來形容我此刻既興奮、又忐忑的心情,是一點也不為過的。早在學生時代,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就是文學系學生必讀的經典,而哥倫比亞大學更是我深深嚮往的海外漢學重鎮。如今終於來到了這塊夢土,我心中不免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激動與惶恐。 中午,哥大東亞系主任王德威教授從繁忙的系務抽身,帶領我穿過校園,他一再向我說明夏先生是一個熱情而健談的人,相信訪問一定可以順利圓滿。果然,一踏入餐廳,就見到夏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臉上溢滿笑容,朝我們迎來。才一坐定,還來不及等我開口,夏先生已經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串,他說《阿伊達》馬上就要在紐約開演,陣容堅強,他特地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伍才買到票,他開心地連說好幾次:「這真是太幸運了」。緊接著,他又談起前些日子在中國城看京戲,觀眾卻鬧哄哄地亂成一團,令他心痛得無法再看下去。接下來話鋒又一轉,說到電影以及音樂,他回憶小提琴天后慕特到哥大演出時,還只是一個妙齡少女,夏先生一邊說,還一邊用雙手做出拉小提琴的動作,眉飛色舞的樣子既鮮活又逗趣。 不過短短的幾分鐘之內,夏先生的談話就已經幾乎囊括了紐約各式的表演藝術。不僅如此,他的國語帶著濃重的蘇州腔,不時冒出成串的英文字句,所以一頓飯下來,我的耳朵只忙著追逐那些在空中飛也似地叮噹流過的話語,幾乎不容有喘息、思考和回應的空間。不過,這也使得我原本懸吊的緊張心情頓時輕鬆了下來,只慚愧自己所知太少。夏先生在表演藝術上驚人的嫻熟與喜好,其實在他散文《雞窗集》第二輯「迷上電影也看戲」中有過詳細描述。他甚至說;「早在中學時代,我最感興趣的一們學問是美國電影」,而且他生平發表的第一篇文章談的主題也是電影。他看電影,不僅對明星有興趣,對導演、製片人、攝影師、編劇全都有興趣,而這份對於「人」的興趣,也使得他的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一股親和的活力。這時,我才發覺,文學恐怕只是夏先生學問中的一小部份罷了,而「人生」這本大書,才真正是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而這就是夏先生,臉色紅潤,目光炯炯有神,總是帶著笑意,不但對於後輩不吝讚賞,對於自己更是充滿了無比信心,於是他說;「像我這樣charming的好人實在是不多了呀。」說完,他不禁又得意又頑皮地笑起來,飯後,我們散步到他的住所,距離哥大不過是三五分鐘的路程,就位在一條安靜的巷內。紐約是他一生中定居最久,也最喜歡的城市,近年來因為心臟病的關係,更不輕易離開,他喟嘆著:「紐約真是好呀,可看的東西一輩子也看不完。」顯然是對自己居住的地方滿意極了。而在他身上,我也彷彿見到了紐約的質素──一股兼容並蓄,旺盛的生命力。 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什麼夏先生以一個接受西洋文學訓練的學者,卻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一鳴驚人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權威。其實不論中西,夏先生一貫對自己的文學品味和審美眼光深具信心,當年,他大膽而且準確地評論作家優劣,如今回顧起來,仍然禁得起時間的考驗。在這一點上夏先生格外自豪,他說:「現在的批評家都不敢論斷作品的好壞,但是文學批評如果不能區分好壞的話,那又有什麼作用呢?這才應該是最基本的功夫。」然而,這份品味與美感的養成,正仰賴於生活中不厭涓滴的累積。 夏先生是一個充滿活力與好奇的文學人。在他那處處擺滿了各式維他命罐的家中,他熱心地為我張羅茶和糕點,還不忘記提醒我,一定要多吃健康食品,以補充體力。「你必須使自己保持在最佳狀態。」他一邊笑稱自己可以當營養專家了,一邊肯定地說,「你必須把生活發揮到極致,使自己的生命重要,並且有用,而不是苟延殘喘,因為我們要成為的是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止是動物史而已。」 當然他也不免要感慨生命的短暫和渺小,「宇宙之大而人類之小啊,地球在宇宙中不過是如一粒塵土。」他搖頭嘆息,但是這卻不曾阻礙過他對於美好事物的渴望。對他而言,生活就是積極地去與時間進行對抗。所以夏先生特別重視一個人有沒有著作可以傳世,因為這才是唯一可以與時間相抗衡的方法。也唯有使自己具備源源不絕的創造力,而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才能夠獲得永恆的生命,除此之外,任何外在的財富、名利則都是虛假的。至於對於寫作者,夏先生給予了有力的忠告:「要勇敢而努力地經驗人生,失敗又有什麼關係呢?Just do it.」 說到這兒,夏先生不免又想起了張愛玲,他以為張愛玲最大的致命傷,就是她後來對於人類失去了興趣,否則以她的才華大可以好好發揮,只可惜張愛玲中年以後便將自己閉鎖起來。所以夏先生對待生命的態度相當開放、自由,他以為:「一定要去經驗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做的。經驗對於寫作而言太重要了,不過,女性先天上受到了許多束縛,比起男人,確實是比較吃虧辛苦。」 熟識夏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向來特別憐惜女性,恰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女兒是水作的骨肉,要懂得欣賞,更要懂得尊重。對於現代文學史上幾位傑出的女性,沒有獲得相對的重視,他為之叫屈,而蘇雪林就是其中之一。「說起蘇雪林,她才真正是研究現代文學的先驅者。我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就是受到她啟發。而且蘇雪林不但文章好,學問也大,《屈賦論叢》是真正了不起的著作。」至於《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沒有評論蕭紅,夏先生最是懊悔不已,「蕭紅實在是個好作家呀。可惜那時候受限於材料而疏忽了,真的是很不應該。」 關於張愛玲,或許是太多人談論她的緣故,而夏先生自己也曾多次寫過文章,記述他與張愛玲的書信往來,故反倒沒有太大的興趣去談論張愛玲了,不過經我這麼一問,卻又不禁勾起他對於往事的記憶。他說:「我在上海曾經見過張愛玲一次,可是那天我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反倒是站在她身邊的劉金川小姐,才是真正叫我難忘。」說完,夏先生就又迫不及待起身,找出他所寫的〈初見張愛玲,喜逢劉金川──兼憶我的滬江歲月〉(刊於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一、二日《聯副》)一文給我看。接著又覺不夠,夏先生還走到書房,從抽屜裡翻出一封當年他寫給劉金川的情書,薄薄的紙箋已然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五頁的蟹行英文。 「妳看,劉小姐當時已經有未婚夫了,我只是暗戀她而已,可是卻有這樣巨大的熱情,這真是一段純潔又浪漫的愛情啊,現在有哪一個年輕人能夠比得上?」此時,夏先生因回憶而興奮緋紅的臉龐上,忍不住露出微笑,午後的陽光穿透白紗的窗簾,寂靜而溫暖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當年夏先生才二十四歲,大學剛畢業兩年,沒有交過女朋友,在一個文藝聚會上對劉金川小姐一見鍾情,無奈這段思慕沒有結果,半年後,夏先生寫下這封情書寄給她,劉小姐卻將原信退還,在傷心失望之餘,三年後夏先生乘船赴美讀書,便將這一封信連同信封一起帶在身邊,保留至今,已經有五十多年了。信上熱情洋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見,只是年華已逝,佳人老去,而青春的浪漫與美好,卻因這封信而得到了永恆。夏先生的英文典雅華麗,在此我不揣淺陋,權充翻譯一小部份,以見青年時代的夏先生如何沈浮在愛情的痛苦與喜悅之中,經歷一次又一次無望的掙扎徘徊: 「一份愛情,誕生於一場文學聚會,而在信紙上持續滋長,飽受各種情感的反覆煎熬,從戲院相遇的痛苦,到最終的絕望,以及繼之而來的期盼等待,這是一份對我而言永恆不滅的愛情。幾乎一整年的時間我費力幻想,而今我不僅接受妳的靈魂以及軀體,任何一刻妳細微的動作,甚至妳膚上纖小的毛髮,對我而言都深具意義。從妳的談話中我知道妳對我並無感情,而事實可能是我太過敏感,任何妳給予我的一點點暗示,都對我產生了巨大的撞擊。某個星期日,我幾乎什麼事也沒有做,除了想妳。在妳房外等候妳上鋼琴課,故意忘記妳可能將忽視我的存在,而我得到是如此死寂的靈魂,以至於我幾乎無法支撐自己。…… 對於一個局外人而言,熱情總是荒謬的事,但對於一個看不見的靈魂、一個蒙受痛苦的心靈來說,它需要的不是嘲笑,而是憐憫;不是厭惡,而是慈悲的關愛。…… 知道妳對我的實際態度,知道妳對我多麼仁慈和耐性,我感覺羞辱和孤獨,無疑也有感激。因為妳是如此溫和地避免去傷害我的感情。妳是我遇過最仁慈的女孩,最吸引我的,而且一直如此。妳自然而耀眼的舉止,一部分是自內在生發的優美,一部分是來自攀登心智平衡的頂點,而妳的靈魂如水流動,開放且自由。…… 我勇於想像但怯於行動,這也是為什麼我立即被妳吸引的原因。妳樂天、不拘泥且和諧的天性,都為我所渴望卻缺乏。如果妳降尊紆貴,恩賜給我一點妳的甜美和光明,那麼我將變成一個更加快樂、完整和自然的人。但所有的想法卻都是枉然。…… 我記起了濟慈的句子,表達他生命至高的愛,「我每日每夜渴望死亡能將我帶離這些痛苦,然而我又渴望遠離死亡,因為死亡將破壞那份痛苦,痛苦總比空無好。」我對自己如此說。若沒有經歷痛苦,就不會覺醒到生命與愛。……」 採訪結束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了,天氣忽然變冷,夏先生連忙找了件毛衣,讓我添上,並一再開心地拍著我的肩說,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臨出門前,他仍然不忘叮囑我一句,要好好把日文和英文學好啊,語言是認識這個世界的管道,實在是太重要了。 沿著逐漸亮起燈光的街道,我穿過倉促的人群,走進地鐵,身上裹著的毛衣越來越暖和起來。地鐵月台上有個中年黑人忽然開口唱起了Yesterday,然而昨日,昨日已經如流水般走了呀,一時間,我忽然感到一種溫暖的哀傷,就在這座即將步入冬季、人來人往的熙攘城市中。
◎本文收錄於《大虛構時代:當代台灣文學光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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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