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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8 14:01:54瀏覽4236|回應3|推薦29 | |
在網路上,看到自己被稱為擅寫「都會情慾」的女作家,有點哭笑不得,那很可能是來自我第一本小說集《洗》的印象。但事實上,我極少描寫情慾,然而刻板印象既已造成,任憑我再怎麼說明都沒有用。關於情慾,我不是不願寫,而是寫不好,我是一個太過陽剛理性的人了,不煙不酒,生活規律,慾海的墮落沉淪,似乎一向與我無緣。至於都會,或許是因為我七歲時,才跟隨母親從高雄搬到台北,從此大多輾轉住在盆地的邊緣,所以對於「都市」,始終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如果拿紐約來相比,那麼,我的都市記憶比較接近馬丁史柯西斯的《計程車司機》,而不是《慾望城市》。我總覺得《慾望城市》好假,而且女主角一身的名牌打扮也很難看。我應該算不上是「憤青」──憤怒歸憤怒,但早已從青年來到了中年,卻越來越感到台北這座城市好像洋蔥一般,層層疊疊,剝之不盡,但只要一剝下去,就教人忍不住掉淚。 我不禁要回想起我的台北第一印象了,是一棟位在永和的公寓。那是在一九七0年代中期,台灣房地產正要起飛之際,而我們還住在高雄,母親已開始準備遷居到台北。她首先在永和買了一棟公寓,本來想自己住,但看價錢正好,不如轉手賣出,轉取其中的價差。 那時台灣並沒有專業的房屋仲介,買屋賣屋,一切都得要自己來。等學校放寒假了,母親便帶著我,從高雄搭夜車北上,黎明時分,我們來到了永和,首先把公寓裡外打掃一番,然後去油漆行買一大桶油漆,自己動手刷牆壁。一直刷了整整兩天才完工,天黑了,洗過澡,也洗去一身的疲憊和油漆味,我們看著白亮亮的新牆,開心得不得了。為了犒賞辛勞,母親帶我去公寓旁的樂華夜市吃東西,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夜市,沒完沒了的攤販,刺眼的燈泡在頭頂搖晃,照得一街人影幢幢,我才終於體會到「車水馬龍」這個成語,究竟是什麼意思。吃完了小吃,還不夠,我們又去戲院看電影,而那是我生平的第一場電影,演什麼我倒忘了,只覺得宛如神仙夢境。 那是我童年罕有的一場歡樂盛宴,大吃,大喝,大笑,但忽然啪地一下,電影結束了,燈光大亮,好夢到此為止,我們恍恍惚惚地走出戲院,踩在深夜的巷弄,而夜市的人潮已逐漸散去,只留下一街的污水和垃圾,沿途散發出濃郁的臭氣。我們悠悠然地走回公寓,老式的樓梯間狹窄陰暗,在夜裡,鐵扶手和磨石子地顯得格外陰冷,而每一戶人家都裝上鐵門,不友善地緊閉著,讓人聯想到監獄或是精神病院。回到我們的公寓,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一開口說話,就會產生巨大的回音。當日光燈打開後,那四面新刷好的白牆也不再讓我興奮了,而是感到一種沒來由的陌生和空虛。接著母親拿出報紙,在地磚上鋪好,我們就睡在上面,蓋著一條從高雄帶來的小小薄被。 剛才夜市鼎沸的人聲、流動的燈光和食物香氣,都如七彩的泡沫般破滅了。我緊擁著被,地磚又冷又硬,在黑暗中,我張大了眼,驚恐地看著公寓──這一座被黑暗所籠罩的異域。 ● 當天邊露出一絲曙光的時候,我們就醒過來了。我的眼睛還沒睜開,就可以感到地磚的寒氣,透過報紙,一陣陣地浸透了我的脊椎。我馬上坐起身子,揉揉眼,在這間空無一物的公寓裡,似乎沈澱著一股濃稠而灰藍的霧氣,就好像是泡在冰冷的湖水中,我不禁收起自己的一雙腳,打了個冷顫。 這時,母親已經取來一大疊紅紙和黑色簽字筆了,於是我們各自分頭趴在地上,寫房屋出售的紅單,一張又一張地寫:「吉屋出售,掮免」。七歲的我,已經可以把紅單寫得又快又好,也早就知道「掮客」是什麼意思。 寫完了,母親便牽著我,左手拎一袋糨糊和紅紙,趁天沒大亮時出門。我們走在巷子裡,冬天清晨的寒風呼呼吹來,街燈還沒有熄掉,照在柏油路面上,發射出詭異的青光。昨晚留下的垃圾,也沒來不及運走,變得更加的烏黑溼臭了,流出一路的髒水,我小心翼翼地踩過去,一邊開始尋找路邊的公佈欄、電線桿,或是變電箱。我們要找最好的角落,拿出糨糊,把紅紙貼上,還要小心不要被警察開罰單。 母親和我就這樣走過了永和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穿過無數巷子,而路上除了穿螢光背心的清道夫外,幾乎一個人都沒有。我的雙手沾滿了糨糊,指頭都凍僵了,有時走到腿乏,我就蹲下來,默默地看著母親貼紅單。她貼得很仔細,又平又牢,看得無聊了,我就張望起街道兩旁的樓房,它們全擠在一塊兒,沈沈地睡著,招牌,鐵捲門,鐵窗,還有騎樓柱子下的野狗,這一切看起來是如此雜亂無章,但在此刻,卻又是如此的和平安詳。每個人都各安其位了,有些陽台上還開出了許多美麗的花,彷彿是在這座灰撲撲的城市裡,許下了一個彩色的願望。 有時,我們走到迷路了,在巷弄中轉來轉去,忽然看到前方的電線桿上,出現一張我們剛貼的紅紙,簡直就像是登山客害怕迷路,所以沿途在樹枝上綁記號一樣。等到紅紙貼完,城市也差不多醒過來了,我們急急忙忙回到公寓,把大門打開,又把報紙鋪在地磚上,開始了一天漫長的等待。 在那個沒有電話的年代,等待買主上門,是一段了無止盡的可怕時光。母親和我坐在地上,等得乏了,母親打起瞌睡,而我膝上攤著一本寒假作業,開始寫生字。我寫得心不在焉,常常放下筆來,注視公寓裡地磚的花紋,是墨綠色的草藤圖案,讓人看得眼花撩亂,還有紅黑大花的窗簾,而窗戶外面緊貼著對鄰公寓的鐵窗,陽光根本透不進來,更顯得陰森和幽暗了。而我們拿來喝水的玻璃杯,是前任屋主遺留下來的,不知為什麼被遺棄?我把杯子握在手裡,卻油然生出一種奇異感。 我們經常坐著、坐著,盼了半天,都沒有人上門,但當腳步聲突然在樓梯間響起時,我卻不禁雞皮疙瘩豎立起來,因為更像是恐怖電影裡的音效。而這也正是我對台北記憶的開始,從一座匯集了異鄉客的邊緣城鎮,從密密麻麻、不見天日的公寓裡,而那裡似乎沒有人,沒有臉孔,只有無數空蕩蕩的回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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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