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的這篇文章,很是感人,特徵其同意,轉貼於此。抬頭詩為絲柏客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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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式吻手禮
或謂多城道義莊,茫茫人海北風涼。
偶然驛站偏憐老,不意憑添一柱香。
剛剛從對門鄰居家串門子回來,眼睛還帶著微醺的波光,腦細胞還在蛋糕美酒中浮沉。不過我想還是趁著睡前記一下今天在地鐵上發生的小插曲。
話說,我對多倫多最不能習慣的事情就是「冷漠」。好像高速公路把整個城市切割得支離破碎,人際網路也隨之肝腸寸斷。
我之前曾讀過一篇報導,評選多倫多為全世界最友善的城市之一。我一直對這報告的評選過程持疑。我們究竟要如何去評選一個城市是否友善?如果你是著名雜誌撰稿人,坐著商務艙旅行世界各地,入住四星級以上的酒店,在市中心繁華 (兼昂貴) 地帶跫過一回 -- 要碰到不友善的人的機率簡直微乎其微,除非有不想做生意的笨蛋,或者你誤闖約翰尼斯堡。
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後邊沒有媒體撐腰 ( 部落格也很冷清 ),每個月捏著荷包在生活,對存款數字斤斤計較,出門搭地鐵,頭髮好幾個月沒剪 (上次還是自己動刀的),老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涼鞋跑來跑去,在大熱天堅持要走路去目的地,就為了省那單趟$2.7的地鐵票...說真的,你一定會很常碰到所謂「不友善」的人。在多倫多這個冷漠的大城市,你是一隻誤闖叢林的小白兔。
後來我就習慣了,就像市井小民適應人生一樣。
今天下午搭地鐵去買菜。天空灰濛濛,熱風襲來,連柏油路面的鴿子也不叫囂搶食了,蹲在路旁懶洋洋地搖頭。我穿過水泥走廊,進入地鐵站的甬道。
在地下道的昏暗燈光中,有個痀僂身影拉著什麼東西,一步一步、磕磕碰碰地往下走。他每費力地下一層階梯,整個身體隨之向前傾,又得花時間站直,才能繼續下一步。人潮從他身邊快速流過,他的時間似乎過得比別人慢。
我用最快速度跑下去,站到那個身影面前,看清是個戴著貝雷帽的老先生,拉著一只大皮箱。我開口:「先生,您需要協助嗎?」
老先生好像一開始受到驚嚇,然後開始微笑,用有濃厚東歐口音的英文說了什麼,搖搖手。我只聽得清 "Thank you" 這個詞。我話速放慢,問他要往東還是往西。他說要坐西向的車。我馬上判斷他大概是要去西邊的機場。雖然我自己不去西邊,不過機場離這兒也不遠,我思忖陪他坐到地鐵終站,把他送上機場接駁車,我自己再坐回來,也不會花太多時間。晚上只是要去鄰居家喝酒,晚點到無所謂。
「那就一起走吧!你要到哪個站?」
「Dundus West。」這回我可聽清楚了。但是Dundas West在東邊呀!
經過一片混亂,我總算弄清他是真的要去東邊的Dundas West。我手伸向他的皮箱。皮箱角都磨破了,把手也斷了,我只好把皮箱整個扛起來。老先生有點緊張地跟在後面。
「Lady, 你不要勉強,這皮箱很重,你是女生,會受傷的。」
我轉過身,第一次看清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溝渠,以及高挑卻清瘦的身軀。有點啼笑皆非。如果我不能扛,你覺得你扛得動嗎?這下面樓梯至少還有好幾十階,回頭還要上下地鐵。不過看到老先生臉上縱橫滿佈的紋路,在一臉歉意中微微蕩開,我還是把這話吞下去:
「放心,我現在還可以。不過請您幫我提著另外一邊吧,我們兩個人一起搬就沒問題了。」
兩個人搬其實更困難,因為我要很小心不讓老先生跌倒,也要把皮箱重量放在自己身上。但是見到那頂貝雷帽,以及老先生努力挺直的身軀,我決定選擇比較複雜的方式。
人潮像海浪一樣從我們身旁漲了又退。有人用略帶疑惑的眼光打量這裡,一個像從東歐共產時代照片走出的老先生,一個黑長髮穿黑色細肩帶長版上衣牛仔褲低根涼鞋的亞洲女子,和一只頗有年代的舊皮箱一起浮進地鐵。
我一面淡然應付老先生連珠砲帶歉意的Thank you,一面腦海轉著千百個念頭:他有沒有家人?假如他這路途上跌倒受傷,我是否要負民事賠償責任?我有沒有duty of care (盡照顧責任) ? 會否出現有negligence的狀況?他看起來不像是會提告的人,不過要是有意外,是否有案例可以聲援我自己?
地鐵在我的沉默中駛進Dundas West站。我走出車廂,讓老先生自己把皮箱拉到地鐵月台。他看到我站著等候,臉上頓時笑開了,身體站直,調整一下帽沿,說:
「您真是位美麗又親切的女士. 這站到了,我可以自己去搭電梯,真是太謝謝你了。我從來沒碰過像你這樣的好人。」
我聳聳肩,一手指向不遠處的告示牌:「嗯. 沒那麼順利喔。電梯故障了,扶梯沒開。我們要走樓梯。」拉起皮箱。他皺眉,用濃重的鄉音講了一段話。我聽不懂,只能很誠實地搖搖頭。
爬完第一段階梯,要開始第二段的時候,老先生突然說:「真是對不起,我知道,你還很年輕,我已經老了。」
我呆了一下,回望他。他露出今天第一次苦笑,還有一種認命的表情。我才發現他個子其實比我想像中的高,年輕的時候也許有一百七十八公分左右?他的手在故障的電梯扶手上發抖,是老人家特有的手顫。
「你看起來還是很年輕。」我回。
終於爬完階梯,我們到了Dundas和Bloor的路口。我思考了一下,決定在此分手。
「那就到這裡吧,我要去買菜了。」我轉向他,伸出右手,打算來個美式握手告別。
「謝謝你。我叫Alex。」
「我是小曼。那,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Alex兩隻手握住我的右手,滿臉誠懇。
「小曼,謝謝,主會與你同在。」
對我來說搬那只箱子實在沒什麼大不了,這麼隆重的謝詞讓我險些爆笑出聲。但是一見到他一臉莊容,我馬上收斂起笑容。
「謝謝你的祝福,希望你接下來一切順利。」
「願神祝福你, 小曼小姐. 無論你身在何處,神將與你同在。」Alex膝蓋彎曲,雙手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吻一下。我頓時感到震顫。這是歐式吻手禮,尤其在波蘭盛行。Alex 謙恭的紳士風範,那瞬間突然全部散發出來。在那一刻,我真誠地相信神與我同在。
我轉身離開。走約十來步的時候,我扭頭回望。Alex和他的皮箱仍在人行道上舉步維艱。在我的注視下,慢慢在視線裡縮小。或許下個轉角處,還會碰到另外一個比較不冷漠的人陪他走上一段吧!
超市就在眼前了。我大步走到櫃檯,問他們洗手間在哪裡。櫃檯小姐用平靜的語調告訴我方向,濃艷的眼妝遮住她所有表情。我到洗手間,用肥皂用力擦洗雙手,尤其是Alex吻過的那塊。連臉、手臂、脖子都一併洗得乾乾淨淨。
Alex在地鐵上咳嗽過幾次,我怕是感冒或者肺結核。
原載:https://city.udn.com/v1/city/forum/article.jsp?no=51800&aid=2359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