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泓和父母一同坐在客廳裡，有一個重大的家庭會議正在召開，氣氛凝重。

添財：你再說一遍你要做甚麼。

增泓：我要退學。

添財：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媽媽花了多少心力，才把你送進大學？我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把書唸完，然後找一份安穩的工作做，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就好，我們要的不多吧？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增泓：爸，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為什麼，因為我現在的心裡也是一大堆的疑問，我必須先自己去尋找答案。但是我很確定，我的答案絕對不是讀大學能夠給我的，而且這個大學學位也真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你們想要的。

△添財忽地一聲，狠狠地甩了增泓一個巴掌，秀玉趕緊起身制止。

添財：是我們想要的又怎麼樣！我們養你這麼大，你不應該認真讀書回報我們嗎？是叫你去讀書又不是叫你去死！把書給我唸完有這麼難嗎？就算是為了你爸和你媽你也不願意嗎？

△秀玉努力安撫添財的情緒，也擔心他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秀玉：阿泓啊！你爸爸就是因為自己從小沒讀甚麼書，一輩子只能幫人做工搬磚，才有辦法供你去讀書啊，他多麼希望我們方家能出一個大學生吶，他的心情你難道都不能體諒嗎？我們知道你已經長大了，你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你總不會這麼不負責任吧？你總不能都唸了一半才跟我們說要放棄啊？

增泓：爸，媽，我不是放棄，也不是存心要來忤逆你們，我不讀大學，是因為我已經確定這條路不是我想要的，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但是請你們相信我，我絕對會盡我所能努力的，就算沒有拿到大學學位，我也一定會讓你們感到驕傲的，請你們相信我好嗎？

添財：好啊，如果你堅持要這麼做，那我也認命了！從今以後，我方添財沒有你這個兒子了，你可以滾出這個家了，滾！

秀玉：你是在發甚麼神經啦？孩子只是不讀書而已，你有必要搞成這樣嗎？

添財：他哪只是不讀書而已，他已經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還有把我當爸爸看嗎？不把爸爸當爸爸的兒子，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我說你可以滾出去了！你聽到了沒有？

△增泓被爸爸的決定嚇壞了，但是他並沒有因此妥協。他向爸爸、媽媽跪下，磕了頭，然後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收拾幾件的東西，包括一件爸媽在入學典禮上送給他的房屋模型。爸爸是幫人家挑磚頭、砌水泥的，所以增泓心想，爸媽送他這個禮物，或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從建築系畢業以後，能夠為他們畫一幅家的藍圖，然後爸爸、媽媽會和他一起，一磚一瓦地把它蓋起來。原來，他們也是一群無殼蝸牛呢。

△增泓走出房門，爸爸轉過身去面向窗外，媽媽坐在椅子上，早已經淚流滿面，眼裡滿是不捨與無奈。

增泓：爸，媽，再見了。

△增泓走出家門，回頭看看自己的家，也望見今晚殘缺的月光。他想起了那群死黨，不過現在能夠幫忙他的人，只有智捷了。

△增泓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給智捷。

增泓：喂？智捷嗎？我可以去你那邊借住幾天嗎？我被趕出家門了。

△增泓和智捷坐在宿舍的頂樓看星星，當然，少不了啤酒和鹽酥雞。

智捷：我不介意你就這樣跑來我這裡借住，但是我非常介意你就這樣離開學校，雖然我不是你的父母，我也為你覺得可惜。

△增泓一口仰盡手中的啤酒，然後用力一捏，扔到腳邊。

增泓：可惜嗎？那我先問你，我一直覺得法律是很枯燥的東西，為什麼你可以讀得這麼高興，都不會覺得無聊？

智捷：靠！虧你還是我的拜把，我可是甚麼時候決定要讀法律系的？小學耶！拜託，當你還在挖鼻孔、抓屁股的時候，我已經在想要怎麼用法律來幫助別人了。在你眼裡看到的或許是一本厚厚的法典，還有一堆外星文字，但是在我的眼裡，一條條的法規就是一條條的救命繩，每一條法規的解讀，都足以決定一條性命的生死！你說，我怎麼可能會無聊？而且我一直都認為，我們生存的現實世界充滿了不平等，但是你知道嗎？只要你能讀得懂法律，在法律的世界裡，人人平等！而我想做的就是，不僅能讀懂法律，還要能善用法律，我要成為一位律師，成為在不平等的世界裡，每一個弱勢者的守護神！

增泓：而我想要做的是，在不平等的世界裡，和弱勢者站在一起。

智捷：什麼？

增泓：我們都是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嗎？可以安安穩穩的讀書，然後畢業、就業，我們這種人，是天之驕子，生來就享盡了幸福，所以我們可以比別人擁有的更多，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機會。但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當你順利當上律師了，有很多有錢人委託你打官司，最後讓你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上流階級，穿名牌、開大車，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記得現在的信仰嗎？你還會願意弄髒自己的褲管、捲起自己的袖子，和弱勢者一同站在泥淖裡扛起生活的重擔嗎？

智捷：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增泓：但是我相信我做不到，我相信當我們的年紀慢慢增長，會有更多的包袱和責任壓到我們的身上，我們不再能夠為了自己而活，我們必須養家活口，我們必須功成名就，就連現在，我也是為了符合別人的期待而活。所以，退學是我的第一步，開始為自己而活，尋找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我的爸媽雖然不算有錢，但是我們家現在所擁有的已經足夠了，沒有我，他們也可以過得很好。但是後來的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其實有很多人，如果沒有我這種人選擇回過頭去看看他們，選擇放棄追求自己更多的幸福，選擇陪伴他們一起爭取重生的機會，他們也許這輩子都會生活在悲慘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選擇不要讓自己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才肯回過頭來看看那些不幸的人。今晚，是我對過去的告別，從明天開始，我會用最謙卑的姿態，走進弱勢者的世界裡。

智捷：好吧……那就再來一瓶，今晚，讓我好好地送你。

△兩個人都笑了，拿酒罐碰著酒罐，痛快地喝了一夜。

△在台北的新地標101附近，一面巨幅的房地產廣告漸漸升起，吊掛在一棟大樓的外牆上，上現寫著：「雲端奢華，領袖典範」，廣告上是一位社交名媛手捧高腳杯，她的背後則是即將落成的氣派大樓。巨幅廣告的正對面，是一棟已經蓋了十層的大樓工地。

△工地電鑽和敲打的聲音此起彼落，和鷹架外的車水馬龍相互較量著。沒有誰可以輕聲細語，在噪音內外包夾的情況下，只能大聲咆哮。

△添財和幾位同事，站在剛綁紮完的十樓鋼筋地板上，等著一樓的水泥車把混凝土泵上來。

A同事：添財啊，聽說你的兒子要辦退學喔？

添財：緊做工作啦，我不想說這件事情。

A同事：反正現在大家也都在等，無聊嘛，來聊天一下啊？

B同事：嘿呀，我之前不是還聽你說你兒子讀得很好，考試都考前幾名，啊怎麼說不讀就不讀了？難道是壓力太大？唸不下去了？

添財：就跟你們說我不想說了行不行？小孩子長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打算，我們做父母的還能怎樣？不讀就不讀啦，有甚麼好講的。

A同事：唉，我看齁，是不適合啦。

B同事：怎麼說？

A同事：你看添財就知道啦，兒子再厲害，讀大學，唸建築系，他的爸爸終究跟我們一樣只是個工人而已啦，是能多厲害？做人喔，最重要的是要認命啦，知道自己是幾斤兩，才不會像現在這樣，書都讀下去了卻讀不出個結果，白白浪費錢，那是我們要蓋幾棟房子才存得到的欸！

B同事：對啦，像我們的孩子就都乖乖出去做工作了，每個月都還會拿錢回來家裡，這樣就很好了啊，幹嘛要讀甚麼大學，浪費錢又沒有什麼路用。

△泥漿順著導管送上十樓，汩汩流淌的泥漿注入了鋼筋地板裡，逐漸淹過了添財的腳踝。添財沒有再回話，默默地抄起木棍開始搗實地板的混凝土。他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和在厚重又充滿碎石的混凝土裡。

△身後的同事也沒再搭理他，仍然互相聊得起勁，談論自己的孩子現在每個月賺了多少，又會拿多少回家孝敬父母，彼此都笑得合不攏嘴。

S5-1：

△中午休息時間，添財沒有和大伙兒一起訂便當，大家都知道，雖然他因為兒子退學而和他斷絕往來了，但是他還有一個不離不棄的太太，每天不論晴雨，都會幫丈夫送親手做的便當過來。

△添財一個人坐在工寮的棚子底下，自己在想事情。

△眼力好的同事，看見秀玉提著便當的身影。

C同事：喂，添財啊，你老婆來了啦，又有好料了喔！

添財：甚麼好料啦，還不就是白飯配豆乳。

D同事：你這樣說就不對啦，你老婆親手做的便當，還大老遠幫你送過來，就算是番薯簽，也贏過我們買的這些爌肉便當啊。

C同事：對啦對啦，是說秀玉最近心情是不是也有受影響啊？她看起來好像瘦了一點喔，添財啊，你沒事也關心她一下吧？這款老婆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喔！

添財：好啦，吃你們的飯啦。

△秀玉走到添財的身旁，撐起了勉強的笑容，在他的旁邊坐下來，遞給他用碎花布包的便當。

△添財打開便當盒，裡面是今天早上秀玉特地煮的炒豆乾和菜脯蛋。

添財：今天怎麼會放這麼多菜？

秀玉：沒有啦，想說你最近都在煩惱增泓的事情，沒甚麼睡也沒甚麼吃，所以多煮了兩樣你愛吃的菜，看你會不會比較吃得下去。

添財：唉，連活下去的希望都已經沒有了，就算吃得飽、睡得著又有甚麼用？我看我這輩子注定只有這樣了。

秀玉：你不要這樣好不好，至少我們把孩子養大了，他也沒有變壞，家裡也沒有發生甚麼病故，只不過是沒讀大學而已，你也不要想得這麼悲觀。

△添財靜靜地扒飯，沒再說話。

添財：過幾天，妳有空的時候再打個電話給阿泓，就說是妳擔心他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如果他那邊沒錢用了，我再寄給他。

秀玉：好啦，我會打給他……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找到自己要的未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