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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03 21:59:58瀏覽168|回應0|推薦6 | |
如果不是那不經意的回首,我們可能不會相遇。只是當賣二手車的老闆為我介紹另一輛藍色的自行車時,我卻看見隱身在其它鏽蝕和支離中的妳,銀紫相間的車身,前後避震和寬厚的輪胎,暗示你過去的風華與不羈。妳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從備受寵愛到流落街頭,如今又被我尋見,阻斷了妳靜靜腐朽的心願。 再次舞動雙輪的妳,是狂喜還是抑鬱? 妳出現在我重塑信仰的時刻,我不再信仰對表象的苦心經營,開始汗衫短褲配拖鞋;我不再信仰對事物的求新求變,開始縫補牛仔褲的破洞並且帶妳脫離變作廢鐵的循環;我不再信仰速度與舒適,開始用雙腳還有妳做為代步工具,連公車和捷運都不搭了。 於是妳正要開始重新感受柏油的堅實和迎風的清涼,卻立刻展開了苦行與長征。上班的日子,我騎著妳從文山到南港,再從南港到板橋,在滿街咆哮粗喘的鋼鐵猛獸包圍下,妳變成最柔弱的羔羊。被公車排擠,被機車驅趕,甚至被路邊臨停的惡霸三番兩次擋住了去路。當衝刺的燈號亮起,前方的車加速駛離,後方的車不屑超越,偌大的馬路上,只剩下我規律的呼吸和妳齒輪的刮擦聲,每一聲都是妳痛苦的呻吟。 待到休假的時候,我們才得以稍稍喘口氣。我會扛著妳走下高堤的青青河畔,我們一同在綠草與藍天的交界處馳騁,榕樹在端詳,小溪在微笑。妳躺在被露水沾濕的草地上看我,赤腳在溪底,沐浴在晨曦。 有一回,我為了尋找媽媽想去的仙女瀑布,騎著妳一直向太平的山里去。一路蜿蜒曲折千迴百轉摶陡坡而直上,從人車嘲雜到村舍漸稀再到空山寂寂蟬噪而林靜。路太長坡又太陡,讓我幾度想放棄,卻又捨不得這趟難得的遠遊草草結束,於是我或騎或牽走走又停停,終於在那峰迴路轉處,荒煙蔓草間,覓得一條被封存的小徑。緣徑而下,攀岩而上,在亂石密布的山谷盡頭,忽然一池碧玉映入眼簾,一匹白練細細涓涓…… 我終於找到了地圖上的祕境,可惜妳卻不在這裡。那是我們一起經歷過的小小壯遊,只是我飽嚐了世外的美景,妳卻受盡了沿途的烈日與風沙。 無論前方是風是雨是崎嶇,是山是河是黃昏,步履艱難的妳始終一路相隨。直到輪胎磨平了,煞車磨光了,鐵鍊鏽掉了,踏板踩斷了,妳都由我把妳牽進車行,一次次為妳包紮,一次次為妳急救。零件永遠可以換新的,但是你的靈魂無法汰換。走過太多的路,經歷太多的事,年輕的身軀早已掩不住心裡的衰老;眼前的風雨不曾停歇,遙遠的天邊也永遠沒有盡頭,再堅毅的水手,也會抱著滿身的傷痕而掩面痛哭吧。 一直以為自己把妳照顧得很好,就像一位盡責的母親呵護著自己的寶貝,不時關心妳的胎壓是否充足,煞車是否鎖緊,為妳換上全新的擋泥板和捷安特的座墊,還在大賣場挑了一罐潤滑兼防鏽的萬用油,在你早已由黑轉褐黃的齒輪和鍊條上厚厚地噴了一層。這一切的努力都讓我雀躍不已,彷彿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就能確保妳又能和我一起在大街小巷裡展現穿梭自如的逍遙,在滿城煙瘴裡化作一股迎風的清涼。沒想到當我沉浸在未來的美夢時,妳卻突然離開了,沒有道別沒有留言就這麼離開了,沒有預兆沒有痕跡沒有方向也沒有結局,就這麼走得我措手不及。 妳知道嗎?在妳離開以後,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像個失智的老人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走回這一頭,不停地自問:「我的車呢?我的車呢?我的車到哪裡去了呢?」又像個被騙光積蓄的老婦,不能痛哭也不敢聲張,因為人們會裁斷:「今天會有這樣的犯罪,都是因為自己的愚蠢。」 直到現在,我仍然像個失戀的遊魂,在妳最後停靠的街角一次又一次的回頭,卻也從每一條街道上逃離有妳的回憶。 恍然大悟。 原來自己以為的好,說穿了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更舒服、更安全也更清靜一些。然而我並非一直都在,於是妳就成了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在風裡等,在雨裡等,在車水馬龍裡等,在漫漫長夜裡等。但是最後等到的往往不是歡快的沐浴或輕柔的愛撫,而是又一次叵測的折磨,又一輪風雨的長征。 如果我真的愛惜妳,我應該要不怕麻煩把妳扛在肩上爬到六樓的家,就算只是短暫的停留,也應該要把妳牢牢地所在欄杆上、樹幹上或電線杆上,加上一道大鎖、兩道鐵鍊都無所謂。只要我曾經花過一點點心思為妳設想,只要我能夠稍稍鞭策自己的懶散,或許妳還在。 失去,也許是一種對我的執著,源於一陣渴望獨佔而最終幻滅的傷感,對妳的眷戀,或許也只是自己面對失去的一種安慰。如果我真的能設身處地為妳著想,那麼妳的離開是否還是一種罪惡?那也許是另一次的奴役或消滅,但也可能是妳最終的解脫對不對?如果妳沒有離開,妳的明天必然只會有更多的風吹日曬,經歷更多的喧擾與顛簸,這是我唯一確定的事。 也許我不用再去揣測什麼樣的結果對妳來說才是最好的,因為又有誰能明白妳的心意呢?也許妳仍然渴望追風的遊戲,還想重溫過去翻山越嶺的狂野;也許妳已經厭倦了每一條道路的喧囂和粗暴,而嚮往永恆的停留與靜謐,在某座回收場裡無聲無息地化做一坏黃土。也許,直到最後我仍然無法走進妳的心裡去感受妳真切的悲喜,就像是一個成天皓首窮經的老學究,再怎麼費盡苦心也推敲不出妳隱藏在齒輪與鍊條間的原理。 妳是真的離開了,但是我仍然盼望有那麼一天,當我又一次不經意的回首,還能看見妳…… 停在某一段紅磚道上,某一棵黑板樹下,有個人蹲在妳的旁邊,拿著白色的毛巾為妳拭去身上的灰塵。 那我就能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說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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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