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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14 11:15:14瀏覽379|回應1|推薦9 | |
原本以為「童養媳」這個身分,已經是自古以來女人身不由己的悲劇典範,沒想到身而為女人的悲哀,竟然不僅止於此。更深沉的悲哀,還隱藏在我母親如煙的回憶裡。 母親在四個月大的時候,就被親生父母以二十塊錢的價碼賣給了別人。那時候的二十塊錢,也許是現在的兩千塊錢吧?兩千塊錢,竟然可以買下她的童年,甚至是她一生的幸福。母親的母親,也許用這筆錢養大了另外三個舅舅,但是我的母親呢?她還沒學會走路就先學會了犧牲,學會了犧牲也成就了她一生的坎坷。 從老么變成長姊,長姊如母。所以我的母親在小學的年紀就當了母親,負責照顧四個弟弟(聽說大舅舅後來吸毒過量而暴斃,於是討債公司凍結了母親的存款來償還他積欠的車貸;二舅舅一度沉迷賭博還丟了工作,最後流浪到高雄從此失去連絡;三舅舅曾經因為打架而坐牢,雖然現在工作還算穩定,但還是羅漢腳一個,偶爾發發酒瘋;小舅舅也許是他們之中最可憐也最幸福的人,出生就是個弱智,撿了半生的資源回收,現在則被政府安置在療養院裡集中照顧)。砍柴挑糞洗衣煮飯收廚餘賣饅頭,這些都是我母親小時候要做的事,原來她在新家不僅是一個好女兒、好姊姊,還是一個好奴婢。但是沒有人天生就會當奴婢的,母親的溫順勤儉,是用身上一條條新舊交錯的鞭痕和一塊塊奼紫嫣紅的淤青換來的。 困苦的環境可以磨礪出驚人的韌性,但是韌性也有個限度,狗急了會跳牆,人急了會造孽。 母親十六歲的時候,聽說阿公要把她賣到妓女戶去,才有現金去買通三舅舅牢裡的獄卒和室友,剩下的錢再拿來償還自己肺癆病的醫藥費。母親急了,於是逃家,再謊報年齡到一家工廠去任職。她在那裡認識了一個男人,後來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母親還以為那個男人會是她此生的依靠,沒想到他只是一支纖瘦的漂流木,終究承受不起巨浪的拍打,消失在茫茫的大海裡。男人的父親不承認這段私情,把母親攆出他們清高的門第,卻把初生的嬰兒鎖在深深的院落裡。孤苦無依的母親,只能背負著孽女之名回到曾經想賣掉她的那個家,哭求他們為她要回那個孩子。什麼條件她都答應。 這一次他們沒再逼她跳入火坑,但也相去不遠了。他們要求她每個月要寄兩萬塊錢回家。他們用二十塊錢的代價買下我母親,半養半奴役了十六年之後,竟然還要連本帶利討回一千倍?每個月支付?原來天底下還有這麼好賺的生意;原來天底下還有這麼缺德的長輩;原來天底下還有這麼苦命的女人。 韌性,寄人籬下的母親就是憑著這種韌性長大成人。但是面對如此艱難的條件,她需要的不只是韌性,還有母性。 我常常在想,如果她只是一個女人,那麼生活中接踵而來的各種挑戰與困境早就把她擊倒在地,甚至走上絕路。但是她是一個母親,母親的字典裡沒有放棄。 為了換回自己的女兒,母親幾乎全年無休地工作,嘗試過三餐吃泡麵直到一臉的蠟黃把自己嚇醒,也曾經勞累到腎臟發炎到醫院打了一個晚上的點滴。等到她終於存到了兩萬塊,家裡的人卻告訴她:「那個小孩得了腦膜炎。」 腦膜炎,在那個時代等於絕症。 之所以是絕症,一來是因為醫治起來非常棘手,二來是因為醫藥費極為可觀,救了不一定會活,但是絕對會毀掉一個家。 沒想到母親的字典裡,真的沒有放棄。 母親曾經告訴我,她是如何背著自己的女兒挨家挨戶去求醫,就算大家都說孩子沒救了,但是做母親的偏偏不信。她不只不信,還為了償還龐大的醫藥費而簽下了賣身契。 她為了守住清白而逃家,卻為了救活女兒而沉淪。 小時候的我對於母親的職業總是耿耿於懷,那時的我不能理解,打開報紙總有各式各樣的工作,為什麼她不能選一個見得了光的來做?為什麼她非得每天濃妝豔抹出門,再滿身酒氣回來?為什麼她不能像別人的媽媽一樣──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後來我懂了,因為她是母親。一個母親寧可自己又髒又臭又下賤,也要為自己的小孩討回來一口飯吃。 她自己早就已經無所謂了,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長大,有光明的未來和美滿的家庭。這樣就夠了。 原來這就是我的母親,我終於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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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