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一個陌生人把命交到你的手裡，你有沒有辦法讓他活下來？

    當時我人在萬金營區學習指揮手勢，沒想到課程的最後，教官突然向在場的所有學員下戰帖：「有沒有人自願指揮甲車上平台？」我們看了一眼教官所謂的平台，其實不過是兩行平行的水泥軌道，寬度只比甲車的履帶再寬幾公分，平台的中間是深深的長溝，兩側完全沒有護欄之類的安全設施。

    在這之前，雖然教官已經花了一堂課的時間，讓一位駕駛兵實際開一輛甲車來讓我們練習指揮，但是讓甲車直接開上平台，這不單是對我們今日所學的嚴格檢視，對駕駛而言更是一場賭命的考驗。同學們面面相覷，大家都知道這一次可不是普通的隨堂測驗了。

    甲車開上平台會怎樣？教官是這麼描述的：「當甲車爬上斜坡後，駕駛的視線會慢慢往上揚，直到完全看不到自己開到哪裡，只看到天空和坐在梯子上指揮的各位排長。這時候駕駛就好像坐大怒神一樣，完全不知道車子什麼時候會突然掉下去。」教官有一些話沒有明說，大家心裡卻很清楚──只要我們有絲毫的疏忽，或是駕駛不信任我們而自作主張，都有可能演變成車毀人亡的悲劇。

    「甲車上了斜坡之後，你們千萬不要因為害怕或沒有信心而突然比出停止的手勢，否則駕駛會以為哪裡出了問題而更加害怕。」教官的叮嚀固然重要，只是當這隻巨大的鋼鐵怪獸噴出驚人的黑煙、發出轟隆隆的怒吼向自己撲過來的時候，還會有幾個人記得教官說的話呢？

    距離下課只剩下五分鐘，聰明的人都懂得避開教官尋覓的眼神，讓這堂對大家而言顯得太過刺激的課程就此結束。但是我不想放棄這僅有一次的挑戰，身為一名軍官，領導是我的責任，我現在不學，難道要等到以後遇到了才不知所措嗎？於是我深深吸一口氣，毅然走上平台，運用今天所學到的技巧，把教官事前的叮嚀一條一條在心裡默唸，緩緩地將甲車從待命線引導到平台前。平台前的最後十公分，同時也是成與敗、生與死的最後界線。在這條線上，甲車的兩條履帶必須準確對正平台上的兩條白色軌跡，車身不能有絲毫的偏斜，因為一點點的偏斜都有可能在開上平台後變成嚴重的偏差，而任何的調整都可能造成駕駛更大的心理壓力，甚至發生甲車重心不穩而翻落平台的悲劇。

    駕駛陪著我在這條線前面不厭其煩地前進又後退、向左又向右，不斷微調那幾公分的偏差，我更恨不得自己能變出一把捲尺，在履帶和平台之間拉出一條不偏不倚的直線。終於在教官、在場的弟兄和自己都校正完畢之後，我爬上放在平台後方的長鋁梯，指引甲車向前。車身在斜坡的支撐下逐漸上揚，兩條履帶也跟著懸在空中，黝黑又複雜的車底構造，一寸一寸向我展露出它不為人知的祕密。直到半個車身在夕陽下剪出巨大的陰影，擄獲了所有人的鼻息也奪走了駕駛腳下堅實的平地，我看見駕駛的眼裡顯露出越發不安的情緒。但是此刻我卻用無聲的手勢和堅定的眼神告訴他：「前進，再前進！」縱使我的心裡同樣焦慮萬分，但是扎實的訓練、不曾鬆懈的謹慎和確遵要領的作法是我最堅實的後盾，讓我有勇氣向在場的所有人宣誓：「我絕對會讓甲車平安開上平台！」

    懸空的半個車身在尖銳的金屬刮擦聲中轟然落下，甲車的兩條履帶幾乎分毫不差地壓在那兩條白色的軌跡上，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找回了呼吸，並且得以向那位駕駛致上我最誠摯的敬意，感謝他願意相信我，讓我指引他完成這項挑戰。我也恭喜自己，在認真學習之後展現出令人信服的能力，讓自己不至於愧對「少尉排長」的身分了。

    當兵最值得稱道的事，莫過於在高壓且危險的環境中還能克服種種的挑戰，在成敗與生死的交關，感受最深沉的恐懼和無上的光榮。我感謝部隊給了我那次機會，讓未來的我可以在孩子的床前得意地說：「當那輛甲車轟隆隆地開上平台的時候……」

                                                                             全文刊載於《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