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歲京劇名伶戴綺霞唱戲唱了一輩子，九十三歲還挑戰「貴妃醉酒」，不知台下有個粉絲是藝人孫越，看她唱戲唱了六十多年。孫越活躍電視、電影數十年，反派、諧星、底層階級都演得讓人叫絕，卻在六十歲決定獻身公益，也不知偶像之前看過他所有戲劇。

誓言唱到一百歲的戴綺霞，碰上「每天都當最後一天過」的孫越，同樣一九四九年前後渡海來台，同樣歷經戲劇與戰亂人生的甜酸苦辣，談起老年，有著「你最懂我」的會心與默契。兩人已訂好「百歲之約」，戴綺霞將在百歲演孫越最想看的拿手戲「馬寡婦開店」，孫越則將報以最內行的叫好聲「呃」。

問：戴老師現在住安養院，孫叔叔和老伴同住，兩位從何時規畫老年生活？

戴：我從沒想過老年，我年輕時除了唱戲就是念經，現在才在想老來應該怎麼樣。但這麼大歲數還想什麼？不要想了，過一天是一天，聽其自然，過一天就是兩個半天。

我沒想過會住安養院，我沒有子女，原本住妹妹家，但我妹妹後來孩子都結婚了，他們倆也有自己的事，我住裡面算什麼呢？我就出來辦「戴綺霞國劇補習班」，但後來阿扁（註：時任台北市市長）不讓我開，補習班賺的錢沒了，沒辦法生活，就把大陸帶來的八箱子「行頭」（戲裝等）全賣了，在八十五歲住到養老院去。

孫：我四十一歲就開始準備老年，現在到了八十幾歲，就是不斷的修正。每個人在沒老前，大概已經開始在對老做準備，但到了真的老年，年輕時候、中年、老年之前所準備的，未必是老年一定適合的。像我跟孫媽媽都是在劇院出身，自由慣了，所以我們拒絕跟子女一起住，我們覺得這樣各方面都方便，將來住老人院也可以。

不過，我講的是像我們這樣方便的情況，有些人若健康有問題，或在人際關係有很多問題，那就由不得自己。

問：是否覺得孤單？如何面對？

戴：我沒有孤單的時候，因為我一天很忙。年輕的時候，早上練功，白天唱戲、晚上唱戲，唱戲到很晚，躺下來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再練功、唱戲，還有念經；現在也是忙著吃藥、念經、唱戲，生活很規律，從沒覺得孤單。

我對自己任何事都我行我素，我吃虧了，被人家害了，總不會去計較，因為我想大概我不對，如果我對，他不會害我。我是這麼想的，這樣就解脫了。（孫：退一步想。）像阿扁，他不許我開補習班，我只好搬到老人院，結果呢，我現在還活蹦活跳，我這曾經馬上開刀要死的人，我還滿好，他坐在牢裡。我很享福，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沒覺得孤單。

孫：孤單是你處在比較狹隘的區塊裡，如果你跳離這個區塊再看看，不覺得只是我一個人孤單、是很多人孤單時，就不能稱為孤單。再用另個層次看，有時候有些事跟你預期的不一樣，碰到挫折，這時你正好可以藉著孤單好好思考你走的這條路，到底是不是都對。

人發生問題，有兩個可能，一是天災人禍，一是人際關係，當你在人際關係遇到一些事，正是學習、重新看自己關係的時候。所以我覺得生活中的每一天，常常有新的東西，就像春天的綠芽出來一樣，可以從這個角度，去面對恐懼、孤單、或其他不熟悉的經驗。

像戴老師，她從小經歷過地雷、機關槍掃射，很小的年齡就當領班，大家叫她戴老闆，出了問題，她都必須要扛起來。你承擔的責任，會讓你減少面對事情的壓力，不管是光怪陸離的事或是真實的戰爭，都會解決，何況孤單。

問：獨居生活要做好什麼準備？

戴：我從年輕時，腦子就沒有別的，除了練功、吊嗓、唱戲、念經，其他都沒有去想。現在也還是一樣，沒什麼特別準備。

不過我覺得，老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想得開」。有些老人想跟兒女住，但兒女要上班，結果落得一個人在家，跌倒了也沒人救；還不如住老人院，三餐料理得好好的，出狀況也立刻有人發現。

孫：要懂得愛自己。在愛自己時，你會知道你不是一個人，你有你的原生家庭和人際關係；會想到不是自己在面對今天的台北、台灣或世界，而是子孫也要面對，所以會站在他們的立場，再重新回過來看，處理事情和要說的話，就會跟完全只有自己不一樣。

懂得愛自己的同時，別忘了孝順父母、跟家庭和好，兄弟姊妹和睦，能夠做到這點就好了，但這點好難。你必須要用心，用愛你自己的心去愛這個家庭。

問：戴老師八月動心血管

手術，孫叔叔二○○七年罹肺腺癌。請問在年老面臨生死大關的感受？

戴：菩薩保佑，我這條命菩薩救的，不然我三個月前早到天堂了。今年七、八月，我突然覺得身體怎麼那麼冷，就請看護扶我到萬芳醫院看病。結果醫師一看見我，就說趕快準備開刀房，是心肌梗塞，說「再晚五分鐘妳就完了」。

我對生死一點不怕，當時醫師要家人來簽我的手術同意書，我說你放心，我的家人不敢簽我的字，他們對我的身體什麼不敢OK，我自己簽字、負責。我正在簽字，家人來了，說「要動大手術，妳不要害怕」；我說菩薩會救我，反過來叫他們不要害怕。

孫：我每天都當最後一天，每次進醫院都知道也許不能出來，戴大姊講的事，是她經歷過太多事，所以當她遇到一件事，她敢面對，她什麼事都見過，生死、病痛、災難、戰爭（戴：對、對、對），所以這樣的年齡開刀，她不會害怕，念經好像是安慰自己，其實她心裡已經很平靜。

當我聽到得肺腺癌，心裡覺得很平常，我做了十幾年病房志工，關懷愛滋、腫瘤、安寧照顧，常告訴人家你今天病了，你這回生病可能會怎樣，但過幾天可能是我倒下了。

所以當我被告知，我真的沒有人家說憤怒、驚慌、不接受、冷靜等四個情形，只覺得很自然。我認為社會對生死教育越多，老人面對自己將來，越不恐懼。

問：如何面對死亡，自我調適？

戴：我的往生儀式已經想好了，我想要水葬，因為我從年輕就到處奔波、四處漂流。

我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飛機、地雷、機關槍掃射等，帶個九十幾人戲班班底，從湖北逃難到重慶，一路經歷許多困難到現在。

自從開刀後，我知道這種病不會好，需要終生吃藥，平常不能生氣、緊張、或拿重的東西，所以就保持心情愉快。有一天晚上狀況不好，看護一整晚把藥抓在手上，深怕我忽然需要，我還安慰她「放心，觀音菩薩會救我。」

孫：我知道我會死，這件事在我家族、朋友間都可公開談論，我也常演講跟大家說生死，死亡對像戴大姊和我這樣的老人不是問題，沒什麼好恐懼。

知道會死，我怎麼面對將來？很簡單。現在我每天運動，包括在家走三十分鐘、伸展運動，還有吹口琴（拿起一把上有約翰．藍儂漫畫頭像的口琴，吹了一曲聖歌）。

戴綺霞每天練功、唱戲、念經，生活規律，高齡九十六歲還能抬腿過腰。 記者陳易辰／攝影

採訪這天，戴綺霞薄施脂粉、踩高跟鞋，全身上下精心打扮，一對垂墜耳環隨著碎步搖曳生姿，隆重如名伶登台。印證她說的，「我們國劇人不是隨隨便便就出來，從頭到腳，找衣裳、配衣裳、戴首飾，一搞搞兩、三個鐘頭。」

即使近百歲，戴綺霞仍律己甚嚴，每一公開亮相都要光鮮體面，每一時間掌握都分秒精準，這是她從七歲學京戲就內化的規律要求。讓孫越禁不住誇：「妳在京劇界門徒滿天下，做也做出榜樣來，活也活出榜樣來。」

承襲伶人母親筱鳳鳴唱戲天分，戴綺霞自小主動要求唱戲，從武生改唱旦角，大陸紅到台灣，還演過十四部電影。一生對唱戲的熱愛，讓她在晚年仍屢創高峰，不停打破自己和世界紀錄：七十三歲唱「陰陽河」，九十歲挑戰全本「穆桂英掛帥」，九十三歲以「貴妃醉酒」啣杯下腰，還立願百歲唱「馬寡婦開店」。

台上演活「馬寡婦開店」思春少婦等角色，台下戴綺霞有著安養院人員口中「鋼鐵般強壯的意志」，活脫軍中女將。訪問這天，戴綺霞早早到了，也希望一切早按部就班：「我的時間很寶貴，一分一秒不能浪費，不守時的人不能成功。」

一板一眼的戴綺霞，碰上心細嘴甜的孫越，卻如春雪般融化。孫越一句「我認識她六十多年，她不認識我；我是台下的觀眾，人家是女主角」，舒開戴綺霞眉眼；遞上水，不忘加句「您是瓷（杯），我們是紙（杯）」，逗得他口中的「戴大姊」笑呵呵。

兩老歷經戰亂，對人生早看透，彼此心思了然於胸。孫越談人生，戴綺霞頻點頭；戴綺霞謙稱「自己懂得很少，只會演戲、教戲」，孫越深知這「只會」的專注可貴，敬重說「那就夠了」，還不時為她添註解，深得戴綺霞認同：「你說的就是我想的。」

一再強調「過一天（就是）兩個半天」，踏踏實實按表操課過日子，戴綺霞單純就想唱戲，唱出好身子和燦爛人生。她自信滿滿：「要想唱戲，要愛唱戲，就要唱出我這樣，從年輕時起唱到最後，要給觀眾留個好榜樣，這就是我的目的！」然而她也有小煩惱，開刀後請看護需要錢，過去不收學生錢的她，如今打算收學費，這是高齡女伶不為人知的生活辛苦面。

孫越每天吹口琴，因為醫師告訴他，所有樂器都是吹出去的，只有口琴可以呼吸，透過口琴，他一方面娛樂，一方面練加強肺功能。 記者陳易辰／攝影

如果老人是本書，今年八十四歲的孫越叔叔之書，應該像繪本吧，淺顯易懂，深則富涵哲理，超越年齡的障礙，在孫叔叔的身上，讓人讀到了如何當一個讓別人，包括子女，喜歡的老人。

人生有近半百在演藝圈歷練，孫越累積圓融的人生智慧。年老，對孫叔叔而言，不僅是進行中的實踐，與子女的互動以及堅貞的信仰，孫叔叔穩固了家族的關係。

孫叔叔擁有一子一女，兒孫圍繞，他和孫媽卻選擇不與子女同住，兒女住在家半小時車程，每周固定做禮拜和吃飯。孫叔叔話說得逗趣，「不想當第三者。」其實是孫叔與孫媽少小離家，在軍中服務過，獨立性高，但他強調每個家庭的狀況不同。

透過孫越叔叔的眼光觀察同齡長者，即使到老年，渴求獨立自立的念頭依舊強烈。

他舉了個例子，他有位鄰居老友，年紀大了，中風之後請外勞，看樣子是被外勞支配著，他覺得這位老鄰居很不快樂，又過了三年，換了個外勞，老鄰居走路雖然不便，但他走在前頭，外勞跟在後面，「這位鄰居好快樂呀，因為他可以自主了。」

孫叔叔從四十一歲規畫退休，透過科技，他表現了獨立長者的生活樣貌， 他說，前些日子，他把電腦送給了別人，因為這五年有了iPad之後，他隨時可以找資料，很愉快，他說，「依不依賴家人，靠不靠家人幫忙，每個人都有彈性。」

訪談過程中，不時見到孫叔叔用手機，好奇地拍下我們帶去的新式錄音工具，側拍花絮照片，準備分享給兒女。他說，老人家要去除恐懼的心，「老人如果動不動就擔心出門洗澡會摔跤，老人就不好玩了。」

二○一四年春天，孫叔叔也完成了一本書，描寫卅三歲以前的他，紀念他曾經和別人不同的童年，紀念後來許多在演藝界大放光芒的人物。他敘述著和這群人如何一同在軍中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們如何度過青春，如何走過戰爭，我把它寫出來。我完成了，感謝主，我還有餘力把未竟之事付諸實現。」

感謝孫叔叔，在他的身上，我們也讀懂了如何讓人喜愛的老人。

衛福部正在力推「長期照護服務法」與「長期照顧保險法」，期使台灣的老年照護從「老有所終」進到「老有所養」。但在民間照護機構良莠不齊，以及看護人力大量倚賴外籍勞工的情況下，長照品質仍然相當低落。這些問題應如何改善，也許日本的作法可供參考。

台灣的長照問題存在三大盲點：

第一，明知這是人口老化必然會遇到的問題，也知道社會上有很大的需求，卻始終將其視為低端的邊際產業，不重視服務品質也怠於建立制度；

第二，一味追求廉價，因此大量倚賴外籍看護工，目前約僱用十七萬外籍勞工，這也使本土照護人力的培育陷於停擺；

第三，決策眼高手低，不能分階段循序漸進，且朝野在照護的定義上糾纏不休，踏不出第一步。

日本是全球高齡化社會最嚴重的國家，多年來，因老年社會所衍生的老人「孤獨死」、高齡者受虐，及高額醫療負擔等問題層出不窮。為了避免家庭裡的照顧者掉入「介護地獄」的深淵（日文的「介護」即「照護」之意），日本政府從二○○○年便著手推動「介護保險制度」。根據這項制度，年滿四十歲以上公民須強制投保，屆滿六十五歲以上若有需要即可申請介護服務，被保險人僅需負擔十％的介護費用，其餘的九十％皆由保險支付，以全民共同分擔的方式來解決老人照護問題。

縱觀日本從一九九○年以來所建構的「長照三法」，可發現其長照制度具有三項特性：

首先，是介護保險制度、介護人才及介護機構的三頭並進。

在長照保險制度中，保險是一種福利，其實際執行仍須仰賴完善的介護機構及高素質的介護人才來落實。日本政府在二○○○年實施介護保險制度前，先於一九八九年制訂「高齡者保健福祉推進十年戰略」（黃金計畫），大量培育介護人才；其後，又在一九九四年推動「新高齡者保健福祉推進十年戰略」（新黃金計畫），建構完善的介護機構制度。由此看，我們的長照人才培育已經落後了廿五年。

其次，是培養高素質的本國籍看護工。

日本政府在一九八九年推動「高齡者保健福祉推進十年戰略」時，便明訂以「本國籍看護工」為老人照護的主要人力來源，開始大量培育專業的「介護福祉士」。在日本，要成為一位專業的介護福祉士，必須通過國家的專業考試，包括溝通技巧、心理與生理構造、老化的認識、殘障的認識以及失智症的認識等十二個科目，同時還要經過五百個小時的專業性訓練，才能夠取得介護福祉士證照。在嚴格要求下，每年的通過的比率只有六成。

最後，是訂定高標準的外籍看護工引進制度。

日本也開放引進外國籍介護福祉士，角色類似台灣的外籍看護工，不同的是，日本除了設有語言能力的門檻外，還有嚴格的資格審查，要和本國籍看護士一樣通過國家福祉士的考試。以厚生勞動省公布的資料看，二○一三年度報考的印尼及菲律賓籍考生共有三二二名，但最後錄取一二八名，合格率僅三成多。可見，日本引進外籍看護不是只圖低廉。

從日本的例證可以發現，高素質的介護人力、完善的介護機構以及全民共享的保險制度，是日本建構長照服務體系的三大核心。除此之外，如何達到高齡者的自立能力、多元化的福祉服務以及明確的給付負擔，更是日本長照保險制度的三項目標。反觀台灣，從二○○七年民進黨執政時期提出「大溫暖社會福利旗艦計畫」的「長照十年計畫」以來，各界提過多達十七個版本的「長照服務法」，卻至今還在立法院爭論不休。二○○八年馬政府上台，也曾經提出長照服務保險二法，號稱四年上路，但六年過去了，「長照保險法」卻連行政院的大門都沒踏出。

由此可見，台灣如果一直無法擺脫引進外勞便能撐起長照的半邊天的思維窠臼，而不著手培養本土照護人力、建構完善的照護體系，台灣的長照註定將是一條漫漫長路。台灣的廿二Ｋ魔咒，不正是因為企業對廉價外勞上癮而留下的後遺症？此外，印尼已宣布五年後將停止輸出女勞工，屆時我們的長照人力要靠誰支撐？毛內閣近期在推動「有感政策」，若能大力通過這兩項攸關人民福祉的長照法案，人民應該會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