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皇冠雜誌 2020•04

藉神權統治人民一向是世界慣例，中國亦然，中國帝王不但自稱天子，在宗教藝術上，玉皇上大帝的服裝、天庭的排場，也都與人間帝王一致，以相互呼應，增加政權不可侵犯的神性。既然君＝天＝神，在罵不得君的年代，只好罵神以刺君、刺政、刺牢不可破的封建制度及其專制倫理與道德枷鎖。

玉皇上帝是中國形下界地位最高的神明（形上界的是三清道祖），是太極的化身（形上界是無極），是天的象徵，是眾神的領袖（但不是創造者，創造者是原始天王或盤古），當然也就有主宰天地宇宙的能力。雖然玉皇上帝如此崇高，但因為玉皇上帝的形象就是人間帝王的樣子，文人不敢罵君昏庸，只好在小說、傳奇上渲染玉皇上帝的顢頇，譬如《西遊記》裡，孫悟空大鬧天庭，玉皇被嚇得躲到桌子底下，最後還有勞如來佛祖這位外籍移仙來圍事。

在民間傳說中，瑤池金母（王母娘娘）是玉帝的皇后，祂們有二十四個女兒（包含七仙女），十個太陽是祂們的兒子。玉帝自己有家庭，卻規定神仙不能談戀愛，專門拆散天上仙侶，製造人間怨偶，受害人還多是祂的至親。《寶蓮燈》中，玉皇大帝的三妹瑤姬（玉帝有九位妹妹），和人類私通先後生下二子一女，二子便是二郎神楊戩，三女便是西嶽華山三聖母楊嬋（華中流行的信仰，婦女保護神，有婚姻與生育功能）。結果瑤姬被玉帝壓在桃花山下，後來楊戩學術有成劈開桃花山救出母親，玉帝卻派出十個太陽將瑤姬曬死，楊戩算是玉帝的外甥，也差點被玉帝用天河之水淹死，同時造成人間水患，為了避免天下蒼生遭難，雙方便和解收場。豈知，後來楊嬋也遺傳了母親愛的基因戀上凡人，並生了一子，玉帝便又命楊戩執行天規，楊戩於是騙了楊嬋的法寶寶蓮燈（女媧娘娘補天用的五色神火化身而來），並將妹妹壓在華山的蓮花峰下。後來楊嬋的兒子重演復仇記，將母親救出。

《天仙配》中，七娘媽（織女）和董永邂逅的故事流傳至今，故事最早見於晉朝《搜神記》，後來還編入《二十四孝‧董永賣身》。七娘媽因有感於董永的孝心，於是私下委嫁，以幫助他早日贖身，兩人還生了一個兒子。玉帝知道後勃然大怒，不顧七娘媽拋夫棄子之痛，硬抓她回天庭。後來〈牛郎織女〉故事興起，又點牛郎和織女為鴛鴦，織女一樣還是那位多情薄命、不能主宰自己愛情、不能維護自己家庭的七公主，也讓中國眾多生存在絕對威權，生命中只有老公和子女的婦女，因而感同身受哭斷肝腸。

《七世夫妻》中，金童在宴會時不慎打翻酒杯，玉女在旁見狀竊笑，玉帝誤以為兩人有情愫，便處罰下凡七世，只能苦戀卻不能結合，以警效尤。其中最常見的便是前兩世的孟姜女與萬杞梁（孟姜女哭倒長城）、梁山伯與祝英，《梁山伯與祝英臺》1963年由香港邵氏拍成電影，在當時封閉保守的年代，在中港臺竟然造成萬人空巷的追星紀錄，可見迴響之深至今不衰。有的版本第七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代誌不是憨人想的那樣，以玉帝的個性和天庭的律例，天仙當然是不能結合的，所以才有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

「天上玉皇，人間帝王」，這些傳奇多是文人不敢直接批判當時的威權，所以用玉帝的獨斷、專制，乃至無情、傷害，來暗諷當時禁錮人性的政治社會體制，以及百姓在此體制下的受迫與無奈，乃至失去摯愛也只能絕望承受的苦境，因此深受民間的歡迎與流傳，數千年而不絕。

所謂「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可見觀音信仰在中國的普及，甚至連本土第一女神媽祖，也被形塑成是觀音的弟子。雖然觀世音有著崇高的地位，但神紅是非多，自然成也為文人藉題發揮的對象。原本觀音是印度佛教菩薩，但到了中國後變成妙善公主，北宋〈香山大悲菩薩傳〉是祂中國身世紀事的伊始，後來演變成章回通俗小說《南海觀音全傳》，也有人說隋文帝的獨狐皇后是祂的化身。

在正式典籍中，觀音流傳最多的是祂三十三化身的故事，但在饒舌的民間故事，大多著墨於祂的感情世界，而這也說明，在庶民眼中，神跟人一樣都是有情慾的（希臘神話中的神也有情慾，並且是有性生殖），藉以挑戰長期以來禁錮人性的道德枷鎖。要說觀世音的愛情故事，就得先簡介神仙緋聞中經常出現的男主角呂洞賓，祂是唐朝官宦世家、進士、詩人，道教祖師之一，因書生形象，所以經常被轉借為風流倜儻的追女仔。印度菩薩跟中國神仙能鬧出火花，也說明了古人的同人誌與八卦能力，與現代人是有比拚的。

話說，呂仙祖成道前曾「三戲白牡丹」，追求女徒弟白牡丹，但因沒有如願就移戀同是八仙的何仙姑。負責度化八仙的觀世音看不下去前來勸導，也被呂仙祖給看上了，兩人因而結怨，發展出一個〈呂洞賓遇觀音菩薩修橋〉又結合〈對面夫妻〉的故事：峨嵋山下的嘉陵江流水湍急，百姓渡河險象環生，於是觀音化現為一美貌女子立於船上，並公告說，誰能用銀錠擲中她，便以身相許，以此籌措建橋經費。大家見女子貌美於是競相擲銀，但都無法擲中，銀錠就掉入船中充作善款。這情況被呂仙祖撞見，便決定一報宿怨，此時剛好有一男子經過，就是成道前的佛教護法韋馱，祂看見女子秀麗，極為動心，但身上僅有一個銀兩，所以猶豫不決。呂仙祖便告知韋馱會以法術相助要他放心，果然韋馱便擲中女子。觀音知是呂仙祖搞鬼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現出觀音原形告知韋馱緣由，韋馱知道後，被觀音的偉大情操感動，於是更加愛慕，糾纏不去，觀音只好把韋馱帶回峨嵋山修行。因為以前的佛寺，韋馱護法是立於大門入口並面向大殿守護主神，而主神經常是觀音，人們便戲稱祂們是「對面夫妻」。

觀音和呂洞賓的恩怨情仇還從中土戰到臺灣，而這當然也是民間傳說。一說臺北觀音山便是觀音在蓬萊仙島的修行場所，這時呂仙祖又欲來騷擾，於是觀音手指一揮，劈開了一道大河，便是淡水河。呂仙祖無法過河，只好在河的南邊，也就是木柵駐守，後來這裡就建了名剎指南宮主祀呂仙祖。

不過，也有一些傳奇紛紛指出，呂洞賓百般詭計，終於騙得觀音並和祂有了結晶――孫悟空。福建省南平市的順昌縣因為相傳是花果山的原型地，變成齊天大聖的信仰重鎮，號稱齊天大聖的祖地，其中還有座順昌齊天大聖祖廟，並還發展出特殊的猴文化。此地寶山裡面有塊「孕聖仙石」，當地傳說孫悟空就是從這裏蹦出來的，另外有個八仙洞，八仙就住在裡面。有一年寶山水災，八仙請觀音來救災，因為八仙裡的呂仙祖對觀音早有意思，所以化成一根刺絆倒觀音，還紮了觀音一下，觀音因而流下一滴血並滴在石頭上，那塊石頭就成了孕聖仙石，後來仙石吸夠天地靈氣與日月精華，就孕產出石猴子，所謂「父精母血」，所以孫悟空是觀音和呂洞賓兩人的結晶。這當然是觀光地區「故事行銷」手法編出來的神話，不過後來更多關於「祂們這一家」的傳奇就紛紛出籠。

世人都說中國是最保守的民族，但從民間文學來看，卻又發現沒有一個民族敢這麼大冒不諱的去大量創作神明的緋聞故事，而庶民還津津樂道，處處偷窺，造成傳說的長遠流布，這正說明了，在野有一股對威權統治及道學倫理的集體反叛心理，民間傳說不但成為被壓抑情緒的出口，也蘊藏革命的種子，而這未嘗不是好事。時至今日，我們仍可見到許多人懷念威權、崇尚造神、排斥民主、不敢自覺，殊不知，從明清之際，民間鸞門就已經流傳，自然神化身的玉皇上帝已經禪位給人間聖賢關聖帝君，關聖現在是第十八代玉皇大天尊玄靈高上帝。這說明了，民間早有宇宙最高主宰換「人」做做看、還權於民的思想，所以，人民要勇於突破各種桎梏，更勇敢的做自己——不過，對大自然與宇宙的感恩與謙卑，還是必要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