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命運
──從《紅樓夢》到《京華煙雲》
朱嘉雯
《紅樓夢》開篇所寫下的第一個薄命的女子,是個被人口販子拐走的苦命小女孩,她為日後大觀園裡眾多女性的悲慘命運,敲響了警醒世人的第一聲喪音。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民間的團圓佳節元宵夜裡。甄士隱命僕人霍啟抱了甄家的掌上明珠英蓮去看社火花燈。
半夜裡,霍啟想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再轉身回來,英蓮已經完全消失了蹤影!當場急得霍啟直尋了大半夜,到天明還尋不著英蓮。那霍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可憐甄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派了許多人去尋找,回來皆說連一點消息也沒有。這夫妻二人過了大半輩子只生了一個女兒,如今一旦失落無聞,那椎心之痛和日夜思念之情,直令人鼻酸。他們晝夜哭泣,幾乎要去尋死!不到一個月,甄士隱就生病了。接著,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成疾,日日請醫療治……。
英蓮後來被拐子一連賣給馮淵和薛蟠兩家,企圖謀取暴利,而英蓮因被打罵得怕了,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告訴別人:拐子是她爹,她賣身是為了替爹還債。事後薛蟠惡意打死馮淵,硬搶英蓮,可是到手不出半個月,又將英蓮視如敝屣,英蓮的苦命是藉由王熙鳳口裡說出來的,而王熙鳳的一生也同樣是從雲端跌落谷底的過程,或許曹雪芹深感女子從出生伊始,便在種種危機四伏的險境中,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到不測,巧姐兒小時候出痘疹,長大後差點兒被奸兄狠舅拐賣;元春死在宮裡;迎春遭到家暴;探春遠嫁海疆;惜春長伴青燈;黛玉之死;妙玉被劫……。
《紅樓夢》裡的女性命運曾經感染了後世許多作家,林語堂據此曾寫下《京華煙雲》。他的大女兒林如斯曾指出:「1938年春天,父親突然想起翻譯《紅樓夢》,後來再三思慮而感此非其時也,且《紅樓夢》與現代中國相差太遠,所以,決定寫一部小說。初兩個月的預備期全在腦中,後來開始就把表格畫得整整齊齊的,把每個人的年齡都寫下來。幾樣重要事件也記下來。」
林語堂創作《京華煙雲》可說是深得《紅樓夢》的精髓,小說第一章即點出清末最大的動盪便是庚子拳亂,這個特殊的時間點,及其時代的氛圍,確實距離林語堂的生活毋寧是比《紅樓夢》更為貼近的。至第二章,作者立即將幼年時期的女主角姚木蘭推向了被拐賣的命運,令人容易聯想起甄英蓮的處境。而且這一切都得從故事裡的第一個「夢」說起。而藉由「夢」的鋪敘,以進入小說主題,這也可以說是林語堂對於《紅樓夢》的致敬。
話說姚太太先是向她的丈夫姚大爺說了一個昨兒晚上作的夢:
「在夢裡只記得她在山谷裡走,一條寬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間流,另一邊是一帶樹林子。她那時拉著莫愁的手。她覺得聽見木蘭叫她。她忽然想到木蘭沒有在她身邊兒,似乎好幾天沒見到她了。最初木蘭的聲音似乎來自樹頂上;在她轉入陰森森的樹林時,發現好多小徑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見木蘭喊叫,聲音清楚可聞,但是軟弱無力,似乎是從溪流對面傳來。聲音是:「我在這兒哪!我在這兒哪!」母親一轉身,看見孩子的身影兒,正在溪水對面的草地上摘花兒。她既看不見船,又看不見橋,心中不由得納悶兒孩子是怎樣過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淺的激流中涉水過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腳下懸了空。一驚醒來,原來正躺在旅店裡的炕上。」
這個夢,顯然蘊含著深意,木蘭既是無意間離開了父母,到了一個現實生活的對立面,卻也沒有任何痛苦與危險,只是找不到大人,而且自顧自地摘花兒。那些花兒也許暗喻著在人生意料之外的一片風景。事實上,林語堂在小說第一章,當姚木蘭挑中那輛套著小騾子的轎車時,便已說道:「在人的一生,有些細微之事,本身毫無意義可言,卻具有極大的重要性。事過境遷之後,回顧其因果關係,卻發現其影響極大,殊可驚人。這個年輕車伕若頭上不生有瘡癤,而木蘭若不坐另外那輛套著小騾子的轎車,途中發生的事情就會不一樣,而木蘭一生也不同了。」
姚木蘭自當初挑選車子之後,她的人生風景便因而引發一連串戲劇性的變化。包括影響了她未來一生福祉的婚姻對象,都在這個不經意地小插曲中,受到極深遠的影響。木蘭的未來命運先由姚太太的夢境作為暗示,其情節也頗似《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中遊歷了太虛幻境,隱約看見未來人生的險途與坎坷,同時作者也藉此預告了眾金釵日後的生涯與結局。賈寶玉在生活的對岸,恍恍惚惚地遊歷著一處處珠帘繡幕,畫棟雕檐,到處是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有那仙花馥鬱,異草芬芳,使人不由得讚嘆:「真好個所在!」
及至來到大夢初醒的邊緣,卻只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卻又無橋梁可通。這番情景,為林語堂所吸收,寫下了姚太太既找不到橋梁渡河接回木蘭,只得親自涉水。然而這夢中之河,實是一條阻隔人生瞻望前景的萬丈迷津,寶玉險些在這裡失足!幸而緊要關頭,及時從夢中醒來,卻猶自尚未清醒,一時還不能有所覺悟;姚太太所做的預告性的夢境,也是如此。它只能起著暗示的作用,然而該發生的一切,在夢醒之後,將繼續沿著命定的路線發展,半點不由人。這樣的文學寫作與人生思維,從《紅樓夢》一直貫穿到《京華煙雲》,亦足可以證明,林語堂對《紅樓夢》原著精神的掌握,以及進一步地詮釋文本的功力,同時我們還應該重視他將經典重新轉化,並予以改寫的創作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