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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27 15:29:11瀏覽762|回應0|推薦4 | |
甘蔗的苦與甜
——鍾鐵民的〈女人與甘蔗〉
朱嘉雯
關於教書生涯的甘與苦,鍾鐵民再藉一篇〈女人與甘蔗〉來自我剖析,進而透顯農民辛勤地工作,最終卻血本無歸的辛酸,這篇作品因而傳遞出作家對社會現實委婉的針砭與諷刺。
故事裡的主角李老師從小就住在外婆家,而外婆家是世代種田的,所以幾為舅舅都是農人。「鄉下人早晨一起床就赤了腳,我們小孩子如果到早餐後還拖著木屐走動,外婆便要嚴厲的罵人了:『你們是先生(老師)嗎?』我們就急忙踢掉腳上的木履,踏上沁涼的土地,無拘無束。『先生』在我們鄉下人眼中是充滿尊嚴的職業,人人敬仰,怎能仿冒?如今,僥倖自己也爬上了這職位,十幾年來,不敢妄自菲薄,最少也維持了這『先生』的尊嚴。」
李老師的父親留給他將近一公頃的雙季水良田。這塊田地幾十年來曾經養活過一大家子。可是如今傳到李老師的手中,田地的效用卻降低了。耕田的事便由師母來負責。問題在於如果繼續安分地插秧種稻,那麼除了僅供家人全年的伙食以外,餘糧讓出售給農會,這一筆補貼,亦僅可用來支付肥料、農藥,和各項工資的開銷。因此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一點經濟收益的。李師母為了從這片田地裡多開發一些經濟作物,因此她種過毛豆、紅豆、蕃茄等等。然而十多年來卻也盈盈虧虧,並沒有發財。
之後師母又透過農會,與日本商人簽約種植菊花,並由農會貸放資金,約定繳花時農會再由花款中扣還。當時還真發了一點小財,李老師因此換了一輛新摩托車,上班時就不必再騎那輛滿身斑駁、烏油四濺的老爺車了,當時確實風光了幾個月。不料東瀛花商卻擺了農會一道,收去菊花以後就杳如黃鶴。農會的錢可是貸放的,一分一毫都要收回。於是,大家無緣無故反揹了一身債,兩年後才分期攤還了債務。此處作者運用了說反話的技巧,透過李老師內心獨白,批評妻子貪心,總想依靠這塊土地得到財富,然而希望卻一再落空,批評的背後透露出心酸,反而更加凸顯農村凋敝的景況。
後來田鄰李三財要遷到台北去倚靠兒女,他有一公頌多的田地,情願無條件給老師和師母耕作,只要代他保管和繳納水租田賦即可。師母想起去年初大家栽種紅甘蔗,利潤很高!因此也想賺一筆甘蔗財。故事裡的老師雖然故作清高,一再聲明自己曾極力勸阻,然而最終還是他將學校三個互助會的錢,全標去買肥料和發工資,才促成了師母種植甘蔗的願望。
兩個月後紅甘蔗終於甜得夠可以出賣了,然而價錢卻低賤得連當肥料的雞糞都比不上!如果比照去年的價格,可以包給中盤商三十萬左右,而今連三萬塊錢都賣不掉!
至此,小說已呈現出作家的社會關懷意識。 有人說:「台灣無三日好光景。」這句充滿無可奈何的話,帶出了農村長期被忽視,因為沒有計畫和組織,大家就只能憑著去年利潤很好,於是今年都存著賭賭看的心理。結果連合理的利潤都沒得不到。這樣一股隱憂,長期以來存在於農村,甚至遍佈於台灣社會,使得大家有一種「好像做什麼都不對路,誰都沒有賺錢,許多錢都到那裡去了」的感慨。
此外,社會風氣、物質條件和飲食習慣的變遷,也使作家不由得心生喟嘆:「可不是嗎!他們(現在的小孩)還真懂得吃!專愛吃進口的貴的。香蕉、芭樂、橘子不要,連蘋果都不愛吃!........我們小時候,撿甘蔗節嚼,還要跑得快才能在蔗渣堆中找到一兩節哩!」
教書匠十幾萬的血汗前,也許就白白認了。可是兩公頃地的甘蔗卻不能不處理掉!既然中盤商不肯承包,送人也送不完,「即使請所有的親戚朋友來吃,日夜不停也可以吃半個多月,還不一定吃得光呢!」師母於是與秀坤先生商量,向他借騎樓來賣甘蔗。她搬來一張小桌子和一個大竹筐,就這麼賣起甘蔗來了。之後連續兩個星期沒晝沒夜的,田裡一邊雇人砍甘蔗,將甘蔗搬回家中堆放,師母再運到市場上販賣,因此每天李老師的庭院裡,都堆滿了從田裡砍回來的幾車甘蔗,堆積得有人頭高,而且田裡還有一大半沒有收割呢!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師母因為太忙太累了,便使喚老師將院子裡的甘蔗運到市場上來!「一把甘蔗是這麼沈重。將二十把甘蔗搬上手推車疊好,喘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換好衣服和布鞋,找了頂舊草笠頭上罩著,看清了前後無人,把手推車一下便推上了馬路。」然而他卻忘了這時正是學生放學的時候,成批的學生打他身旁經過,還竊竊私語!這時老師要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了,只有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教書先生的「尊嚴」此刻受到嚴重的打擊!他抱定不答腔的姿態,押著手推車往前進。然而女學生們總是嬌俏、愛笑又多話,她們自告奮勇幫老師推甘蔗,一路上有說有笑,也不忘調侃老師,可是腳程卻也不慢,弄得老師還必須快步半跑,才趕得上。跑到市場前面,老師已滿身是汗,狼狽不堪!學生們在蔗攤前看到師母圍著圍裙替客人削甘蔗,更是立刻嘰嘰咕咕笑成一團!師母知道此時老師為難,但也只能莫可奈何地攤攤手罷了。
「肚子餓了吧!來,先嚼一段甘蔗。」眼看著師母為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把削好包好的甘蔗放進他車後的貨箱裡,另外還有兩個人在蔗堆前等著。老師只好讓得遠遠的,看那柱子上張貼的電影海報,此時他感到非常尷尬!唯恐熟人見到。師母幫顧客將甘蔗綁好,並千恩萬謝,一再鞠躬,目送著他們發動摩托車離開以後,才回頭要求老師幫忙看顧一下蔗攤,她要去方便一下。
師母前腳才離開,後面一部鐵牛車就停在蔗堆前面。只見七、八個剛從菸田下工的女人紛紛跳下車,滿身菸油斑剝,汗氣薰人!她們粗聲粗氣地喊著:
「買甘蔗!買甘蔗!」她們的聲音堅決有力,一邊就動手翻起一把把的甘蔗來了。我一直避開金舖正面的位置,就怕裡面熟人秀坤先生看到。
「誰賣的甘蔗?」一個婦人大聲朝金舖裡問。
「我、我。很甜的甘蔗呢!」我從柱子後只好走出來了。
「一把多少錢?」另一個婦人問。
「五十塊錢就好。」
老師這時就是再怎麼想要躲在大柱子後面裝作不相干的人也不能夠了。
我覺得耳朵發燙,聲音虛弱,好像比站在講台上講課還要辛苦。第一次上講台也不曾有過這樣怯場的感覺,記得那段還滿有自信哩!孟子說: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李某人堂堂正正,居然怯對一群不相干的婦人家嗎!無非是怕人家識破自己的身份而已。現在在她們眼中,我不過是一個賣甘蔗的小販,她們關心的是甘蔗的好壞、價錢的多少,誰管你是什麼人!好像自己把自己估量得過高了!
此時店裡的秀坤先生在櫃台後面探出頭來,發現了李老師正幫太太賣甘蔗!」連忙親熱地招呼道:「請進來喝杯茶。」
李老師正難堪的時候,那些從菸田來的婦人,卻各自挑了甘蔗搬上鐵牛車,誰也沒有多看李老師一眼,便逕自談談笑笑爬上車子,隨著一陣濃煙揚長而去,這又使得李老師感覺遭到漠視!
隨後有位老人家來買甘蔗,她嫌一把五十塊錢太貴,李老師對她說:「算起成本,這一把甘蔗我要倒貼一百錢請妳吃。可憐不可憐?收妳五十塊錢,妳還嫌貴?」老師禁不住火氣翻騰。老婦人更不樂意了:「哼!不買這一把甘蔗,我這五十塊還穩穩放在自己衫袋裡呢!」老師這時意識到自己在小攤上與老婦討價還價,當下真希望自己一頭撞死!可是那老婦人卻仍殺價殺得起勁:
「好啦好啦!喂,賣甘蔗的,算四十塊錢好不好?」老婦人左挑右挑,翻出一把上下打量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行。」我說。
「那麼四十五塊錢好啦!」
「不行。」我說。
「好啦!就算四十五塊錢給妳好!」是女人從後面走出來,滿口答應。
「怎麼可以……」我說。
「可以,可以……」女人阻止我說話。平常母老虎一般的女人,對老婦人卻客客氣氣,真是異數,真讓我滿頭霧水。
老婦人不僅樂於殺價,還進一步要求師母幫他將甘蔗送到家裡,師母告訴她自己沒有人手,老婦人也說:「我家裡年輕的都出去工作了,不天黑不會回來。」然後指著老師說道:「妳讓他揹過來,這麼壯的還揹不起嗎?路也不太遠。」師母大吃一驚!「那怎麼可以!他是……他是不能替妳送甘蔗的。我把這錢還給妳吧!」
師母慌忙把剛收下的四十五元找出來遞給老婦人,可是對方卻不肯接。「他又沒有缺手跛腳,揹那麼一點路也不行嗎」老婦人嘮嘮叨叨:「他又不是先生。」師母仍堅持將四十五元還給老婦人:「他是……我才不會讓他替妳揹……」沒想到這時老師突然坦然釋懷了:「算啦!沒有關係!我等一下吃過飯給妳送到家裡去。」老師不僅幫忙運甘蔗、賣甘蔗,這會兒還答應客人將甘蔗送到府。
女人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看。我連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居然心平氣和,只是感到十分疲乏,再也懶得為任何事情去爭持。老婦人滿意的點點頭,牽了小孫子的手要走,臨行忽然又瞥見小桌上剛才女人削給我而我沒有吃的一小段甘蔗,她順手抓過去遞給孫子,兩個人高高興興的走了。
師母眼眶紅紅地看著老師,老師反倒在心裡微笑了:「算了,我們又不靠這個生活。」農村的土地已不能夠再賴以生活了!這樣的諷刺,像是綿裡藏針,作者運用丈夫對妻子體諒憐惜的語氣,帶出這句話來,語意背後批判社會的意涵,依然使人低迴。
此時師母也笑了,順手理理頭髮說道:「我們去好好吃一餐飯。」
我已經好久沒有注意到,女人笑起來還真像甘蔗那麼甜呢!
鍾鐵民透過這篇〈女人與甘蔗〉,描述上一世紀七十年代,台灣客家農村女性包括:師母、老婦,以及菸田的女工等人,她們性情爽直、生活勤儉,面對艱困的處境卻都堅韌而無所動搖;作家同時又以學童的慧黠對照老師的憨拙,兩兩相映成趣!
而本篇主角李老師面對賣甘蔗一事,從羞赧到釋懷,進而從欣賞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妻子,這其間的心裡變化,也值得我們細細品味。這個故事同時顯現出農民長期得不到合理保障的心酸史,從人物形象、心理刻畫到經濟現實的映襯,鍾鐵民的寫作層次井然,而他所點出的面向,也在在都是值得我們進一步省思和關懷的文化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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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