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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取順守
2012/01/18 21:11:50瀏覽243|回應0|推薦2

鍾書先生《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第四三則‧魏其武安列傳》論「逆取順守」一段,頗堪讀史者玩味,茲錄於下: 

「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生曰:『不然,必若所云,是高祖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按《韓非子忠孝》云:「湯、武人臣而弒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孔子本來知孝悌忠順之道者也。……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黃生雖儒,而持論則同法家之韓非。〈酈生、陸賈列傳〉賈對高帝曰:「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語意本《商君書開塞》:「武王逆取而貴順,……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逆取」則「弒」爾。班固〈東都賦〉:「攻有橫而當天,討有逆而順民」,則謂:主苟無道失德,則臣之弒僭,名分雖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順,却天與民歸(When lawful’s awful, treason’s reason;《後漢書》固本傳章懷註引「逆取順守」釋之,尚隔一塵。《後漢書袁紹傳》下劉表諫袁譚書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戰國,君臣相弒,父子相殺,兄弟相殘,親戚相滅,蓋時有之。然或欲以定王業,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謂『逆取順守』」(《三國志袁紹傳》裴註引此書無末句);《晉書段灼傳》還鄉臨去上表曰:「世之論者以爲亂臣賊子無道之甚者,莫過於莽,此猶『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昔湯武之興,亦逆取而順守之耳。向莽深惟殷、周取守之術,崇道德,務仁義,……宜未滅也。……非取之過,而守之非道也。蓋凡取雖逆而守能長者,胥可當此語,不限於湯、武,即所謂「成敗論人」也 然習鑿齒〈晉承漢統論〉以還,斤斤辨正統者有之;《朱子語類》卷八三斥《左傳》之病「是以成敗論是非,而不本於義理之正」,左邱明乃「滑頭熟事、趨炎赴勢之人」;上自劉知幾《史通》外篇〈疑古〉疑湯之飾僞而桀紂之「惡不至是」,下至李慈銘《越縵堂文集》卷一〈紂之不善論〉等,胥不肯逕以得喪興廢定美刺予奪(the cult of success,有韓子、黃生之遺意焉。歐陽修《五代史梁本紀》二自言「本《春秋》之旨」,故「不僞梁」而亦「不獎篡」,欲兼顧而不免持兩端矣。《孟子梁惠王》齊宣王問「湯放桀、武王伐紂」,孟子對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韓非嘗師孫卿,而《荀子正論篇》曰:「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弒君。……今世俗之爲說者,以桀紂爲君,而以湯武爲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是則儒家者流於「受命、放殺」,早有定論,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二五篇〈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即演其旨。據趙歧〈孟子題辭〉,文帝世《孟子》已置博士,而轅固生不知引以張目,當時陋儒老生之專固可想。《全梁文》卷一梁武帝〈浄業賦序〉極口爲己分疏,有曰:「朕不得比湯、武,湯、武亦不得以比朕。湯、武是聖人,朕是凡人。湯、武君臣義未絕,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之義已絕,然後掃定獨夫。」蓋儒家既嚴樹綱常名教,而復曲意回護「湯、武革命」,說終難圓,義不免墮,故敢行湯、武之事如蕭老公者,尚不願以「南巢、白旗之事」比於己之誅東昏侯也。不然,「掃定獨夫」豈非正孟子所謂「誅一夫」歟?何必從而別爲之詞哉!

可見「逆取順守」一說,早已淪為歷來史家以「成敗」 論「正統」的方便法門。歐陽修《新五代史》以「不沒其實」為由,既不貶後梁為「偽」,亦不奬後梁之「篡」,乃云:「於正統則宜絕,於其國則不得為偽」 (《歐陽文忠公文集卷拾六正統論下》),雖自謂就事論事而不失《春秋》「褒善貶惡之旨」,於「正統」似乎仍難自圓其說,終不免錢氏所評的「欲兼顧而不免持兩端」。

儒家「正統」論的此一矛盾,法家早有批判:「湯、武人臣而弒其主,刑其屍,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以韓非以來兩千二百餘年中國改朝換代的歷史證之,則「大丈夫當如是」 、「彼可取而代之」的「翻身」野心,確皆可以「成王敗寇」之歷史「規律」 (錢氏所謂「the cult of success」)、「逆取順守」之道德「法則」 (錢氏所謂「When lawful’s
awful, treason’s reason
」)作為文飾。而一朝一黨之在位或下台,也皆可以其得道失道籠統作結而一鍋端之。

實則歷代掌政者與篡逆者皆心知肚明Theda Skocpol等所謂只要壓制武力尚稱健全,則失民心者未必亦失天下的「槍桿子出政權」論,而古來高扯革命義纛者,也都深悉一旦成事,「槍桿子寫歷史」易如反掌。顯然,與日本「萬世一系」的法統穩定性相較,中國的「天下至今不治」,「逆取順守」的「正統」論確實扮演了一定角色。

傳統史家為解決儒家 「正統」論的內在矛盾(「受命」vs. 放殺」),除歐陽修「不偽梁、不奬篡」的「兩面兼顧」外,亦有「一概不理」者,乾脆繞過道德或「應然」,而僅以事實或「是然」對待「正統」。然此亦無異於避「正統」而不言,或乃至廢棄「正統」觀念。譬如司馬光便持此態度,視「正統」論「皆私已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臣愚誠不足以識前代之正閏,竊以為敬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雖華夏仁暴,大小強弱,或時不同,要皆與古之列國無異,豈得獨尊奬一國謂之正統,而其餘皆為僭偽哉!……是以正閏之論,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義,確然使人不可移奪者也。……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其功業之實而言之。」(《資治通鑒卷第六十九魏紀一》)既不作「正統」的價值判斷,便只能要求讀者自從史實中汲取教訓:「臣今所述,止欲敘國家之興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以為勸戒,非若《春秋》立褒貶之法,撥亂世反諸正也。」(同上)

反之,若稍以《春秋》之法以觀「正統」,摻入道德或「應然」,便頓時可見「成王敗寇」不但只是蓋棺而不論定的小道捷徑,且進而可為一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者張目。大儒朱熹便有見於此:「是以成敗論是非,而不本於義理之正。」

歷史的功用,畢竟仍在 「借鏡」,既要有勸有誡,便脫不了褒貶,離不開價值判斷。然此價值判斷的標準,顯已無法再以捉襟見肘的「正統」論為基礎,而須借助於現代政治學的「合法性」(legitimacy)概念。後者涉及體制功能健全與否的問題,形式也有「傳統型」(traditional)、「魅力型」(charismatic)、「法理型」(rational-legal)等等之分,遠較純屬「義理」的「正統」複雜,於政治、歷史的解讀亦適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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