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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生姦邪
2011/08/01 22:43:16瀏覽228|回應0|推薦2
安徽學者孫小著嘗以〈《管錐編》中的「文革」話語與「文革」憂思〉(《山西大學師範學院學報》,2000)一文,就鍾書先生有關國計民生之「『文革』憂思」詳加論證,指出先生雖「以文學名世……卻對經濟問題極有興致」。

《管錐編左傳正義第五八則昭公二十八年(一)》論「惟食忘憂」一節,孫氏評曰:「此處之論已將『飲食之欲』視為人生的頭等大事,而「文革」當年為了進行上層建築領域的革命,不僅使國民經濟處於停滯和凋弊的狀態,且也忘記了經濟是社會的基礎這一常識。因此之故,錢氏一方面特別引出了費爾巴哈(注意:是馬克思恩格斯肯定的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有關『必先腹中有物』云云,另一方面則又極有針對性指出:不僅不能『以愁腸而盡廢食腸』,而且『唯有食庶得以憂,無食則不暇他憂而唯食是憂矣。』 [1:240]  換言之,發展經濟,解決吃飯問題才是治國安邦的正道和當務之急。」

孫氏又舉書中〈史記會註考證第五七則貨殖列傳〉論「崇勢利」、「若水之趨下」、「錢」、「治生産」、「歸於富厚」、「求富」、「貧賤足羞」諸節,綜論如下:「鍾書先生在那個理想高於一切的時代力排眾議,毫無隱晦地稱許司馬遷『言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遷據事而不越世,切近而不騖遠,既斥老子之「塗民耳目」,難「行於」「近世」,復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是則「崇勢利」者,「天下人」也。遷奮起直筆,著「自然之驗」,載「事勢之流」,初非以「崇勢利」為「天下人」倡。《韓非子觀形》曰:「鏡無見疵之罪」;(班)彪、(班)固父子以此〈傳〉為遷詬病,無乃以映見嫫母之媸容而移怒於明鏡也。 [1:382-383] 』在舉國上下『鬥私批修』的『文革』當年,錢氏卻力主『崇勢利』者為『天下人』也,其用意為何不言自明……可以這樣說,《管錐編》中對「言利」說的肯定既表達並論證了現已被視為常識的一種觀點:對物質經濟利益的追求是人們的一種不可遏止的正當追求。」

此外,孫氏復引〈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六則全漢文卷一八〉「貧則奸邪生」、〈第一四七則全晉文卷一一三〉「錢可醫貧」等節,以徵先生對「空談革命、鼓吹精神萬能而置工農業生產於不顧」之「文革」弊政,有此於當時尚屬大逆之鍼砭:「民眾之病源於社會貧窮,因而要醫民眾之病,首先就要發展社會經濟(『病出於貧,欲醫病,當療貧。』)」。

孫氏此文著眼於「『文革』憂思」,故其申述〈全漢文卷一八〉鼂錯〈說文帝令民入粟受爵〉「民貧則姦邪生……飢寒至身,不顧廉耻」一則,亦僅就「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或「Get a livelihood, and then practise virtue」(柏拉圖《理想國》)等說立論。

貧之病,中外古今政論哲言皆常道及,亦正是鄧小平改革開放之理論根本。竊謂若以此而證鍾書先生「當之無愧地是一位從價值觀上否定極左政策的先知先覺的先行者,其所憂所思自然應被視為思想解放的先驅之論」,「否定極左」似無可爭議,「先知先覺」、「先行先驅」云云,則或許過甚其辭。畢竟,百物凋弊之世,識者當皆有見於此。

若云「先知先覺」,竊以為當在鍾書先生言富之患一段文字:「鼂、賈有見於國病民瘼,藥言對治,迫切目下,初非閒居高座,論道講德。故所樹義,尚墮一邊。人之作惡犯罪,固常出困乏所逼迫,復每由泰甚而。是以富貴能移,飽暖思淫;色荒禽荒,玩人玩物,皆非高資大力莫辦。至於競權争利,不惜越貨殘民;嗜利之心隨聚斂而繼長,攬權之欲與威勢而俱增,其『不顧廉耻』,視『飢寒無告』之窮氓,蓋倍蓰抑且千百焉。若夫自稱待致千金而後改行折節,想其始爲不善,必非迫於飢寒,則至果擁千金,恐亦仍如月攘一雞之更待來年耳。」

改革開放以來,持所謂「先富起來」之主流理論者,無非皆如鼂錯、賈誼輩,視救貧之病急於防富之患。此於民生艱困之世,對症下藥,自屬當務。然若操之過切,行之過偏,置一切制衡防範於不顧,難免即由「一邊」而轉墮另「一邊」。若云貧之姦邪難治,富之恣肆易矯,倉廩衣食足則禮節榮辱亦必水到渠成,其然豈然?

先生身遭衰世之厄而能預見「盛世」之亂。微言警語,竟爾成讖。而今讀來,直如冷水澆背。


後記:七十年前,史學大師呂思勉亦有「天下只有天良發現的個人,没有天良發現的階級;只有自行覺悟的個人,没有自行覺悟的階級」(《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墨家》),「以先富帶動後富,吾決不信也」(《中國社會史階級》)等語,顯亦非完全自由放任之「涓滴」(trickle-down)理論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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