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的高跟鞋，踩著永不喊痛的階梯，鏗鏘作響，彷彿督促著歸來的人兒振作精神。終於抵達這處仍那麼陌生的「家」，鑰匙包中陳列每座避風港遺留的紀念品，她辨認出了正確的一把，開啟了冰冷的大門。「噢！這是自己嗎？」經過鋁的介面時，她似驚似喜。已變得太多了，那反映出來的人像，神色流露著憔悴。她嫣然，因為憔悴猶如成熟與世故的催化劑。

　　一個嶄新、寂靜的家，才剛與她相處了兩三天，仍存著幾分陌生。她捻亮了暖色調的燈光，不知怎的，倏地倒在沙發上，像潑灑出去的液體，連點轉圜的餘地也不給。倦意來自於某段戀情的句點，她與男友分手不久，自私的他，導致她連續數日以來狀似藕斷絲連，實則都在那間分崩離析的愛的小屋中「分財產」。
　　「終於結束了…。」她輕撥柔軟的捲髮，無意間碰到自己框在額前的編織頭圈，湧現一絲喜悅。為了自己脫離了一個異性的控制，至少現在可以隨身所欲地決定身上的穿搭，不再需要迎合他的喜好。喜悅淡去以後，取代的是惆悵，因為再再禁不起考驗的，竟是真實的感情…。
　　她整理情緒，決定以一種煥然一新的心情迎接未來，起身之際，聽見鳥語六聲，是那隻守時的布穀鳥。六點…她受點醒似地莞爾，下一小時代表著某個特別的人物，從那已經遠去的年代直到今天，他不曾在她的生活中缺席。

　　Randy…前天他還使她在淚眼中呵呵不止，一轉眼又遺忘他幾天了。

　　當她仍穿著制服的時期，每到月神管轄的時間，便噗通進入虛無的網路，悠遊其中，與人談天說地。畢竟它連結了不同生活圈的人，充滿源源不絕新鮮的魅力。其實，她早先認識的Randy另有其人，彼此投緣而決定自聊天室這類公共場所轉移至私人空間，他給了她MSN帳號「momingrandy」。

　　新增好友完成，旋即出現了一個線上狀態的Randy，不料…
　　「請問妳是哪位？」
　　「哎呀，不要開玩笑了，你不是Randy嗎？」
　　「呵，我是啊！」
　　「那就對啦…剛才我們聊到哪裡了？是怎樣才能防止睡覺流口水嗎？」
　　過了半晌，不見Randy回答。
　　「你怎麼突然不理我？」
　　「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我有跟一個叫Nikki的女孩子聊過防止睡覺流口水的方法耶！」
　　「什麼！？你不是Randy嗎？」
　　「呃…我是啊！」
　　「……….」
　　「那請問妳是？」
　　「我…我是Nikki……」
　　「等等，也許我們該釐清一下喔！妳的Randy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幽默風趣的大學生。」
　　「哈哈，那差遠囉！我是憂鬱無趣的上班族。」
　　「嚇！！」
　　「憂鬱無趣」的Randy要她確認自己新增的帳號，她這才發現是「morningrandy」與「momingrandy」一字之差造成的烏龍，尷尬不已。
　　「對不起…那你要把我刪除嗎？」
　　「不會。」
　　「為什麼？」
　　「如果妳不嫌棄，我可以教妳怎麼避免睡覺流口水。」
　　「…會睡覺流口水的人不是我啦！！」

　　最後她還是討教了方法，並將這位意外得來的Randy留作紀念。那時她還居住在有七位成員的家庭中，晚餐之後被要求留在客廳中充當所謂FAMILY TIME的花瓶。進餐時段是虛無世界的離峰，固定只在七至八時間現身的Randy，便有如甘泉。雖然每天都能碰見一次，但當時她的清單裡不僅有兩名Randy，還有其他眾多網友，每到夜晚，MSN簡直如同燦爛的星空，自然，他便只像顆點綴的早期流星。

　　依靠網路支撐的關係像風那樣一陣一陣，曾經徹夜長談的，最後也會落得在MSN中丟來一則「請問妳是？」在不斷的新舊交替之中，只有Randy「碩果僅存」。也許是個性使然，他不耍寶，也不作言不及義的談話，卻能為她帶來許多歡笑，像株忘憂草。他們曾有一段很親密的時期，他戲稱她是網路情人，約會永遠訂在晚上七點。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如此自動接受了Randy每天只上線一小時的規矩，有幾次她希望他多停留一會兒，但他不肯，表示自己必須在睡眠充足的狀態下迎接白晝。她終於為了心中的疑惑，向他開口詢問。
　　「為什麼你只有7:00~8:00上線呢？」
　　「這是我的固定上網時間啊！六點吃吃洗洗，八點看看書，九點就睡了。」
　　「你這麼早下班呀？」
　　「五點啊！」
　　「你上班時不能陪我？」
　　「我在工作的地方幾乎碰不到電腦的…。」
　　「只有一小時能見你實在太少了。」

　　也許他們正進展到即將見面的階段，但兩人始終都踩了煞車。她的新鮮人之夏，曾與大了八歲的他一同編織屬於未來的花籃，兩個沒有材料的織工，夢幻多於實際。甜美的氛圍隨著她進了大學結交男友之後漸漸淡化，真實的胸膛對於花樣年華的女子，魅力超越那轉瞬即成為對話紀錄的甜言蜜語。Randy仍繼續在她處理作業前在螢幕那端護航，那力量卻似乎遠不及男友在她的室友都回家去的颱風夜裡，點亮了整夜的勇氣。

　　一度她有男友可以隻手為她撐起天空的幻覺，一旦熱戀期之後，Randy便自然而然恢復了比重，聽著少女在愛情中遭遇的煩惱。每段戀情終止時，給予安慰的陣容內，必定都少不了Randy，當他無聲地道出溫柔的鼓勵，她又半疑惑地墜入那些話形成的麻醉劑中。人云真正的朋友必定有過爭執，頭銜「男友」，實際已反目者脫口謾罵自私、小心眼，而她與Randy，倒是毫無齟齬，維持在很規矩的霧裡看花狀態。

　　看得見、吻得著的對象總是比較佔優勢，這樣的奇妙循環像個沒有終點的圓，不停運行著。感情並不因為進入社會而停止起伏，而她永遠會為了戀愛缺席七點的約會。她不清楚Randy有沒有特別等過她？只知道在她上線時，他一定會守時地出現。

　　Randy似乎居住於靜如止水，一成不變的世界，而她有如在一處熱鬧的莊園，看著其中的話語聲愈來愈少，見證它逐漸廢棄。畢業以後，她短暫遷回舊居，那時的成員僅餘四位，並上演著社會新聞常見的爭產風波，令她難以置信，而又搬了出去。曾經魂牽夢縈的肩膀，都轉身成了陌生的背影，曾經可以依附的家，成了換來換去的空間，工作使得她與朋友疏離，彷彿所有熟悉的人都消失了。唯獨Randy，雖然在她夜半寂寞時，他不會突然浪漫地在MSN清單中出現，但至少隔天七點仍可以向他吐一次苦水。乍看之下，他的影響力只有二十四分之一，捉摸不到，卻是她僅有的永恆。

　　回憶本身是過去的一段時間，而它卻能使當下的一段時間成為空白，當布穀鳥又溜出來輕語時，她發覺自己已仰臥在靠枕之間良久。

　　她雀躍地來到電腦前，登入MSN，卻不見Randy。「怎麼會？他以往都是很準時的…」，縱使意外，可惜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螢幕前枯等。思緒特別喜歡趁著如此時機作亂，她開始推測Randy遲到的原因…他加班？路上塞車？他出車禍？他去約會？…他什麼時候有了女朋友… 該不會 …萬一他驀地表示要結婚了怎麼辦？也許她七點鐘的約會必須從此取消了！

　　自我分析，令責怪取代了緊張，她後悔著當初怎麼沒有向Randy要電話，繼而感到自己實在太少關心他了，老是無形地迫使他聆聽自己說話。但現在反省看來於事無補，即使她突然開始了解他有多麼重要，仍舊不會知道他何以沒有上線。一股無力襲來，她只能以雙手支撐著下巴，眼神黯淡地盯著螢幕，就這麼放任靈魂失落在MSN視窗的廣大的空白之中。

　　什麼時候，螢幕已多了一個視窗，裡面是一顆圓圓的黃色笑臉。
　　「Randy！！」她沒有去留意視窗出現了多久，但慌忙地打出幾個英文字，想喊住他。
　　「晚安啊！」他的語氣好似一派輕鬆。
　　「你跑去哪裡了？」
　　「我在公司門口摔傷膝蓋，到醫院走了一趟。」
　　「天啊…現在沒事吧？」
　　「呵，當然沒事啊！不然我怎麼會出現在這呢？」
　　「你第一次遲到…」
　　「妳會擔心我喔？」
　　「會啊！」
　　「呵，為什麼？」
　　「還為什麼…，因為我喜歡你啊！」
　　「呵，我也喜歡妳。為了讓妳安心，不然我現在就不會上線了…。」
　　她回頭看看布穀鳥的屋子，已經將近八點了，突然領會Randy話中的意思，便問：「你每天七點都等在這裡？」
　　「嗯。」
　　「真對不起，讓你有那麼多天都是白等的。」
　　「呵，不需要道歉，只是讓妳知道我七點都在線上。」間隔了片刻，他又問：「現在心情好點了沒？」
　　「可能習慣分離了，這次的悲傷持續不久。」
　　「哦！這樣就好。」
　　「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都沒什麼變化？」
　　「變化可大囉！」
　　「那你介意告訴我最近的事嗎？」
　　「假如拿今年為單位，那我交了一個女友，不過分手了，接下來調了一個部門，家裡被偷了一次。」
　　「喔…」果然太少關心Randy了，她誤以為他是不變的唯一，原來只是因為對他缺乏了解，彷彿正反映了自己總藉由他人享樂。Randy之於她，是毫無負擔才因而長久，那麼她之於Randy呢？想再道歉，罪惡感造成的羞赧卻使她猶豫不決，一時間也不知該接什麼話。「八點了…」
　　「嗯。」
　　寧靜了一會兒，他先打破沉默，「這麼急著趕我走啊？」
　　「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都沒有關心過你，雖然不知道你這幾年聽了那麼多抱怨，講了這麼多鼓勵的話是因為什麼，但我覺得我好像不應該再要求你什麼了。」
　　Randy沒有回話，她愈來愈不好意思那些說得太白的話，於是又鋪了一層紗，「其實…我只是怕這樣會影響你的作息。」
　　「哈哈，也可以不影響啊！八點是我打電話關心朋友的時間。」
　　她驚喜，卻猶疑半晌，心裡想著：「似乎不該再踩煞車了。」
　　「不給我？」他附了一個傷心的表情符號。
　　她噗嗤地笑了，傳了一串數字到螢幕的另一端，手機鈴聲隨即響起。

　　他們的關係升級了，也許不再是毫無負擔的網友，但她的心境卻已徹底翻新，因為Randy…代表另一番讓她重新面對感情這回事的新氣象…。

依凡斯 20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