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卡先生。

別要感到奇怪，我姓阿卡，名先生，所以即使我也會阿卡先生、阿卡先生的叫自己。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名；或者該說不是我生前的名字，不過無妨，人家喚我全名就已是一種尊稱。阿卡先生──我喜歡。

　　我是陰間裡最特別的一小撮人，因為我的名字，也因為我的職業。我是做買賣的，買家多數是專司一地生死人口的冥府「逆歲官」，但賣家卻永遠只有一個──冥王，也就是閰王君老爺啦。

　　您可能會好奇我們交易的貨物到底是甚麼；別說我不預先把話說開，有時候事情知得太多不是好事，尤其當涉及陰間。 

　　呃──甚麼，您又不想知道了？別那麼膽小吧，我的故事才開了頭啊！好了好了，我一定要說啦──所謂貨物指的正是死魂。甚麼？那很奇怪嗎？只因為您不曉得我們這一行的稱呼罷了。

　　呵，客人您開始感到好奇了吧，就讓我阿卡先生告訴您，我們這一行就叫「沽魂商」。 

　　我沒騙您吧，這名字一出，我們的工作馬上就變得容易理解吧！我們沽魂商可是陰間的「包攪掂」哩，只要您能付得起錢，您要怎樣的人……噢，不對，是怎樣的魂我們都能替您找來。

　　您不相信？好吧，我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就把您說服，不如讓我說說一些輝煌業績吧。 

　　甚麼？那個太普通？客人您要聽最讓我為難的一單生意？客人您這真是為難我吧！喂，等等……客人您別走，您要是想聽的話阿卡先生我一定會說呢，我可是秉承顧客至上的沽魂商啊！

　　嗯──最為難啊，要說最為難的定要算那宗生意啦……

　    這幾年頭陽間一直有戰亂。凡有戰事就一定會死人，戰死的、餓死的、枉死的……人死了會往哪跑？當然是陰間啦！於是連帶陰間也熱鬧了不少。

　　所謂時勢造英雄，兵荒馬亂時期是最有利我們沽魂商的，因為陽間死的人多，出生的人少，一下子人口平衡亂了不少；可是又必須有一定的活人數目才能支持一定的死人數目，於是就需要我們沽魂商「買」來死魂讓他們投胎，好維持戰爭龐大的「死亡率」。 

　　為甚麼要買？因為死的人多，能投胎的人卻不多吧。聽說閰王老爺的冥判批得挺嚴的，生前不是正當人家就很難投得「好胎」；要知道這個年頭好人實在不多，所以能再生為人的死魂也就更少吧。 

　　很複雜是吧，聽說是關於甚麼因果循環。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沽魂商的工作就是找來一些本來無法投胎的死魂讓他們投胎，好平衡那本「收入與支出」不相稱的生死簿的內容，順便疏導一下冥府快將爆滿的無間地獄。 

　　甚麼？那些死魂白白賺了嗎？哎呀，還是那句──因果循環；生在戰亂時期，那真是賺到了嗎？下一世很可能死得更慘啊！

　　也罷，反正那個與我無關，只要我有生意可做就好。 

　　話說回來，因為陽間的戰亂，我跟陰間昌萊縣的逆歲官談了單生意。 

　　「七百零八嗎？」我習慣性地用那支比我還高的木枴杖敲了敲地面，連帶搖響了枴杖頂端掛著的一只葫蘆。 

　　「是的是的。」昌萊縣的逆歲官是個好官，之前跟他做了兩次生意就熟絡了，發現他是個難得的老實「鬼」，踏踏實實的，我也很喜歡跟他交易。 

　　「這次閰王老爺批下來的還欠七百零八個死魂才夠應付下次的『召鬼期』。」逆歲官嘆了口氣，「陽間一場戰事就要死三千多人，我們冥府也不好應付呢！」 

　　我忍住不笑開，「我說末方大人，您為甚麼不向閰王老爺要足數呢？那您就不用自掏腰包買死魂吧。」我是故意的，因為逆歲官末方大人就是這樣老實得可愛。 

　　果然，馬上就見他急慌了，「不不不，阿卡先生千萬別那樣說，閰王老爺的生死簿批了就算，哪能說改就改？」

我忍不住了呵呵笑著，「末方大人，我跟您開玩笑的。」葫蘆陪住搖著響，「您何時看過我把生意推出門外的？」 

　　「就這樣說好，七百零八個死魂，共八萬八千兩！」 

＊

　　我跟冥府的關係一直很好，全因為我有良好的信譽和圓滑的手腕。 

　　「阿卡先生，您要的七百零八個死魂。」鬼差把葫蘆和名冊交到我手裡，然後從我這邊收過錢，「收您兩萬兩。」 

　　「謝謝鬼差大哥。」我搖了搖盛滿死魂的葫蘆，隨手掛回拐扙上，心想這下就可以淨賺六萬八；有錢使得鬼推磨嗎？我倒會說打好關係即使在陰間也都無往不利。 

　　我隨意翻了翻名冊；反正管他是誰，冥府賣給我的全是一些無法投胎的、收入地獄又嫌太多的惡鬼。不過有時也有例外……

　　「等等！」我一聲叫住正要走遠的鬼差。 

　　我的手有點顫，「這……」

　　「有事嗎，阿卡先生？」鬼差走過來看看我手中的名冊。 

　　「為……為甚麼會有個『無名小鬼』？」我手指著頁中一處。

　　「啊，那是閰王老爺批下來的，說要連同其他死魂一併賣給您。」 

　　「怎麼可能？」我不覺提高了聲線，「我不要！」 

　　「那會讓小人很為難啊！」鬼差聳聳肩，「閰王老爺說過阿卡先生一定要一併接收七百零八個死魂，不然就一個都不賣啊！」 

　　我氣得咬牙切齒。他居然來明的！他明知道我甚麼死魂都賣，就是不賣小鬼！這個可惡的閰王君！

這句我當然不敢罵出口，不然我馬上就可以再死一次；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口氣，「我知道了。」 

　　我馬上轉身就走，把鬼差丟在身後。氣上心頭的我把拐扙敲得比平常還要響，咯、咯、咯……

　　我生了個火，把名冊攤開在地上。 

　　從枴杖上拆下葫蘆捧在手裡，我低聲唸了串咒語，然後朝葫蘆喚了一聲「無名小鬼」。不用多等，一縷白煙從葫蘆頂飄出，落在我身前，化成一個矇矓的身影。 

　　「無名小鬼！」我語氣好凶。 

　　「是……」他縮了縮，我有點不忍，就吁口氣緩下怒火。

　　「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鬼差大爺說您是沽魂商，要把我買去投胎。」 

　　還真清楚嘛；我撇撇嘴，「你多大了？」 

　　「五歲又四個月。」 

　　我瞥了名冊上的「無名小鬼」一眼，「沒有名字？」 

　　他搖搖頭，「閰王老爺說我父母死得太早，來不及替我起名字。」 

　　閰王君何時也變得好心啦？來不及起名字？不如說是個棄嬰，根本沒人會替他取名吧！ 

　　「沒有名字就無法投胎吧。」陰間的規條是無名者不得投胎。若在陽間，這個年頭沒有名字的小孩幾乎就等同於沒人疼的棄兒吧！ 

　　他點點頭，「閰王老爺問我要不要讓您買去投胎，我就答應了。」 

　　讓我買去投胎？想得美！我冷哼一聲，「你走吧！」 

　　「為甚麼？」 

　　「我不要買你！」 

　　那白色的身影忽然變得淡薄了一些，「為甚麼……不要我啦？」

　　為甚麼不要他？那我要不要順便解釋為甚麼他當初會死？是怎樣死？為甚麼無名？哼！哪誰來告訴我為甚麼我要接收一個小鬼？ 

　　只要客人要求我阿卡先生甚麼鬼魂都賣，但只有小鬼不賣！那些小鬼在生時就已經夠討厭，一臉笨笨的，只會掛著兩行鼻涕追著你背後走；即使死了下到陰間還是一副單薄相，我怕就是我的拐扙向他們扇一下他們都要魂飛魄散，飄起來比蟻爬還慢，遇上惡鬼還不知要避，洗淨脖子當人家的點心……總之小鬼就只讓我想到三個字──惹人嫌！

　　想著想著我的怒氣又來了。為甚麼給我踫上個小鬼？又為甚麼我要向他解釋那麼多？ 

　　「因為陰間的死魂都知道我阿卡先生絕不買賣小鬼！」我狠狠瞪他一眼，「是閰王老爺把你硬塞給我的，你若有意見自己去跟他說！總之我絕不要你！」

白色的身影靜了一下，「可是閰王老爺說過要是您拒絕，就會把您的名字送我……」

　　聞言我倒吸口氣，呆住了！ 

　　天殺的的閰王君！居然說要把我的名字送人！ 

　　我是沒想過要投胎，但不代表我可以沒名字！一般鬼魂只能用生前的名字，我是一個例外才能為自己取名「阿卡先生」在陰間行走，要是名字送人的話我就只能用回生前的名字……當初我是幾經辛苦才跟閰王君談成條件讓我捨棄生前那個「可怕」的名字；要把「阿卡先生」拿去送人？門都沒有！

　　咬了咬牙關，為了捍衛我那寶貝的名字我唯有認栽了！ 

　　我重重嘆了口氣，「小鬼，你真的願意讓我買去投胎？」天知道我從不曾問過一個死魂是否願意讓我拿去賣！ 

　　話才說開，白色的身影馬上變得清晰，「您肯買我？」 

　　我心裡把那可惡的閰王君詛咒了十遍，「現在陽間戰事頻繁，你要是選在這時投胎未必是好事。」我根本就是買他去投胎準備再次死去，好為昌萊縣下一次的召鬼期湊足死亡率。 

　　「可是……那樣我就可以有個名字了。」他答得猶豫。

　　「你不後悔嗎？」我不敢想像他下一世的死法是否會比今世好。

「下一世我會有名字吧？」他問得怯怯的，「我不想再讓人『無名』、『無名』的喚了……我也想有個名字。」

這一刻我實在愣住，心裡隱隱有點悲涼；他由始至終在意的就只有一個名字嗎？沒有父母，他生前只有自己一個人是怎樣活的？ 

　　我撇開眼神不看他，硬下口氣，「哼！要個名字有多難？」我要自己停止同情他，沽魂商是不能有這些無聊的感情的。 

　　「真的嗎？那太好了！」耳際傳來他有點高吭的童稚歡呼。「謝謝您！」 

　　我漠視他的嗓音在我心頭敲響的鼓動，只在心中來回不停的罵著那個爛好人的閰王君。 

　　我合上名冊，「好了，你返回葫蘆裡去吧。」 

　　童稚的笑聲停得突兀，「呃……我不回去行嗎？裡邊的惡鬼……好凶哩！」

　　看看我為自己找來個怎樣的麻煩！人家都說麻煩是自找的，這句話果然沒錯！

我的怒火開始上揚，他居然還不停在旁邊嘮叨，「我留在外邊可以嗎？可以嗎？我不會給您惹麻煩的，我會很乖，這個我可保證啊！我會乖乖的跟在您身後……」

　　我的腦海馬上出現一幅情景──一個小鬼掛著兩行鼻涕追著我的背後走，還一路囉唆個不停……

　　我驀地打了個寒震，怒氣升至最高點。 

　　「你給我滾回去！」

＊

　　「末方大人，您要的七百零八個死魂。」我把葫蘆和名冊交給逆歲官。 

　　「謝謝阿卡先生，麻煩您了！」 

　　「末方大人客氣了！」我看著他把葫蘆交給下人，就開口把他叫住。 

　　「阿卡先生還有其他事嗎？」 

　　「那個……」我啐了一聲，「死魂裡面有個五歲又四個月的無名小鬼，」我看著逆歲官把名冊翻了翻，「可以請大人安排一下，讓他下一世能投到一戶好人家裡嗎？」

　　逆歲官稍稍愣住，我再補充，「至少讓他有個──名字。」

　　「一定，一定！」逆歲官回神，緩緩笑開，「我明白怎樣做了。」 

　　我從下人手中接過已經清空的葫蘆，「謝謝大人。」嘴裡雖然陪著笑，心裡卻鬱悶得很。 

　　可惡的閰王君敢計算我？下一次我不多收你五萬兩的話「阿卡先生」就任你拿去送人，哼！ 

　　不過我阿卡先生果然是最守信用的沽魂商，這次承諾的都做到了。 

　　小鬼，下一世至少你不會再是沒人要的棄兒吧！會有個漂亮的名字吧！ 

　　我就說我不賣小鬼嘛！沒想到閰王老爺居然給我塞個無名小鬼，您說我有多為難！那個可惡的閰王君……

　　噢，不不不！客人您聽錯了，我哪有罵閰王老爺，借天給我做膽我也不敢啦，我不要多死一次囉！ 

　　後來？後來就是從逆歲官那裡收了餘下的六萬八千兩囉。那小鬼？我哪會知道啊，客人您沒攪錯吧，我阿卡先生是沽魂商，只買賣死魂的，生人我哪管得了？不過若是有緣，待他再次下陰間時我再賣他一次囉，呵呵……

　　啊？客人您要走啦？您不是要買死魂嗎？ 

　　甚麼？只是要聽故事？哪怎行啊……

　　客人您要走沒問題，先付個三千八；要知道聽故事也要錢的。 

　　不付？客人，別說阿卡先生我不提醒您，在陰間誰也可以得罪，就是別得罪沽魂商，天知道哪天您也可能被賣啊！ 

　　怕了吧！哎呀，早付就不用嚇嘛。三千八太貴？不啦，阿卡先生我童叟無欺；我在冥悅古玩店裡面看中的古玉只賣三千八，對吧，阿卡先生我果然沒多收你一分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