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著城牆的身子軟軟地臥坐著，抬頭望向出奇地乾淨的天空。
　　沒有雲，一點也沒有；大概因為風吹得太狂，又乾又燥，甚至把我的臉都颳破了。我的臉長年都沒有潤澤過。
　　四周很靜。
　　我知道我不是瘋了就要快將要死，這樣才會覺得激戰當下的嘉峪城關靜得詭異；很遺憾的，我屬於後者。不過想想，何以憾之？
　　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離開這個終年風沙暴捲的蠻荒之地，我都不知渴望了多久。同袍說要力抗匈奴，嘉峪一定要死守，不措為國捐軀來成就大事。我陪著大家回應得氣勢如洪，但每當我退下箭樓，我總忍不住暗呼口氣，慶幸我能留命回應下次的「保家衛國，匹夫有責」。
　　這次呢？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這裡依然是我平常駐守的嘉峪箭樓，雄偉得很，我常常都這樣覺得。城樓上土黃色的磚塊牢固而工整，工整得令人不安，彷彿是座牢獄，要把我困在這裡一輩子，即使死了都不得解放。偶爾在磚土上能發現赤色的污痕，我知道那是血跡，許是某個將軍或者兵卒留下的；但哪管權勢地位，人死了，留下的也只有這一個小小的痕跡了。
　　是的，即使是小卒如我，也有資格留下這樣的一個痕跡。我覺得身下濕濕的，低頭看了看，是鮮紅色的液體。果然。
　　也好，在這個熟悉的箭樓上倒下；最喜歡的箭樓，地處夠高，能望到家鄉。
　　我想回家。
　　耳際緩緩傳來聲音。是時候了，從前一個老兵告訴我，人死前最會把聲音聽得清楚。從寂靜無聲至人聲沸騰；我放眼望向四周，看見人影擾攘，從裡邊認出敵軍的盔甲。城破了嗎？
　　我看見同營的小兵被人砍了一刀，倒下去就不動了。那個小子真遜，上次還跟我吹噓說要幹一番大事業才回家光宗耀祖去，這下他扯謊會臉紅吧。不過還真羨慕他，終於可以回家去了。
　　我累了，眼皮重得很。矇矓間看見有人向我這邊跑來，不過我已認不出是敵是友了。真氣人，要是我看得清是那些蠻兵的話，一定要殺一個來過過癮。
　　天好像很藍沒有雲、人影好像很紛亂、磚土上的污跡好像多了；我好像是太累了……
　　回家去吧。

　　黃沙沿鞋縫跑進裡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扎著腳底神經。風很狂，又乾又燥，直想把我的臉颳破。
　　我登上嘉峪城關，從箭樓望出關外，一望無際的只有赤黃細沙，隨風翻捲狂飆。狠毒的陽光在烘烤著大地，肆無忌憚地想從乾旱的沙土中窄出半絲水氣。這地域真酷。古時的將領兵卒很苦吧，得終年守住這邊關重地。
　　被無休止的風和沙鞭笞侵蝕，嘉峪早已剝落曾經的堂皇。手輕輕撫上城牆的磚塊，很粗糙，仔細留意能看到縫中的污物；我感到不舒服起來。想到當年將士的血就沿著這些細縫流進去，蝕進磚土中，然後經歷數百年，再次呈現我的眼前。
　　百年啊，一如無法消褪的血跡，他們的靈魂也仍困在這座城闕中徘徊不去吧。真可憐，死後還不得解放。
　　我有點寒意，又有點悶焗，好像自己也被關在這裡。是嗎？風中也有我前世的靈魂嗎？一直在哀號，等今世的我到來，要我親眼看看這座死獄，然後嘲笑活著的我不諳死亡。
　　我忽然聽到嘯聲。我分不清是風響還是沙鳴；是六百年前的劍勢箭氣，抑或是戰火下的怨靈在哭號，哭著想要活命，哭著想要回家……
　　我的心好痛。是的，前世我一定到過這裡，曾站在這箭樓上，越過城牆遠眺，渴望故鄉。
　　我的前世啊，別再盪失了，到我這裡來吧，向我哭訴戰亂的苦、流血的痛。
　　火紅夕陽下的嘉峪雄偉如古，黃沙萬里仍舊；濁風長嘯不滅，自百年前起吹，到今日，至明日……

　　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
　　塊
　　磚土
　　堆砌起
　　第一雄關的尊名
　　許朝代變換
　　歷世紀滄桑
　　仍在
　　那邊陲的孤冷的禿嶺上
　　傲然矗立

　　風躍
　　黃沙騰奔
　　漫舞城關
　　劃下壁上刀光劍影無數
　　刷乾縫中怨淚悽血幾許
　　白骨入凍土
　　扛起新國背故朝
　　風嘯
　　如悲鳴
　　自古
　　迴響百年不息
　　可有計量
　　曾喚回將魂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