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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5/14 13:20:34瀏覽270|回應1|推薦5 | |
暖風輕緩地吹進屋內,邀請窗簾共舞,淡藍色的圖案揚起又落下,差點讓人錯以為夏末的碎花就要從空中飄落。 這是我推開門第一眼見到的情景。 「丫頭。」 略沉的嗓音響起,喚回我遊走的思緒。我驚喜地走近床邊,迎向哥數日來難得清亮的眼眸,「哥,你──精神很好啊!」 一句「你醒了」幾乎就要衝口而出,還幸及時打住;我無法解釋,總之這句話我不想說出口。 哥朝我揚了個淡淡的笑容。他是懂的。 他很瘦,眼眶都深深陷了進去,臉色是枯黃的,唇色是蒼白的;我幾乎無法在他身上找著一絲紅潤的血色。 曾幾何時他是個滿身陽光的大男孩,臉上總掛著自信的淺笑,還有兩個小笑窩,很帥很帥。我愛挽著他手臂走在街上,只為了惹街上的女孩子回眸。有點幼稚的獨佔慾。 每當我想起從前鼻子就會變得酸,眼睛也澀澀的;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刻泛紅的眼眶,就急急轉身,把帶來的風信子放到窗邊。 「風信子嗎?」哥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只嗯聲應著。 「藍色的幸福。」後方傳來一絲淺淺的笑意。 藍色風信子是我的偏愛,房間裡總會擺上一小盆,讓隨身物件都沾上這幸福的馨香。「藍色的幸福」,這是哥第一次問及風信子的花語時我告訴他的,沒想到他都記得。 「丫頭,怎麼妳每次來都只帶自己喜歡的花?」 我吸口氣,換上笑面轉身,「不滿意?下次換你探我的病,你再選自己喜歡的花不就行了?」我不忘送他一個鬼臉。 哥掀唇一笑,「刁鑽的丫頭。」 我回眸瞄了瞄那隨風飛揚的藍色窗簾布,「哥,你讓人換上新的窗簾了?」 「藍色的幸福。」哥打趣答道,惹得我笑了。 「好看嗎?」 「很好看。」 很好看,好像伸手就觸及藍天。 「丫頭,陪哥聊聊天好嗎?」 我目光飄過哥打著點滴的手臂,不過聲音裡沒透露任何情緒,還故意蘊笑應話,「有何不可?」 我走到他床邊,乾脆的拉來椅子坐下,「要聊甚麼?」 「傻丫頭,又不是要妳面試,收起妳的幹勁吧。」他的目光流露著對我的寵溺,「我們有多久沒好好聊過天了?」 我眼珠轉了轉,心裡還在數算著日子,就聞哥逕自接了話,「好像真的好久了……五年了嗎?」 已經五年了嗎?日子還過得真快,快得誰也沒注意;是否當生命走近終結,人才會忽然醒覺的屈指算起日子來? 哥開腔打斷我的深思,「丫頭,告訴哥,妳當初有怪我丟下你們嗎?」 我皺皺眉,「哥,你又要提那女人啦?」 「對啊,我說過以後不提她啊,我又忘了。」哥的聲音有點虛弱,又似在自嘲。 「我沒關係……不過當初爸媽真的很難過。」 「我想也是。」 「不過也是好的,你知道爸媽難過,心裡才有牽掛,得了病才記得要回來這裡。」 我沒在意自己說了甚麼,哥卻似乎很意外,靜了半晌才幽幽接腔,「我家的丫頭長大了。」 是的,我長大了,所以連舊日的記憶都有點褪色。我只依稀記得五年前哥曾為一個女人跟家人鬧翻,最後還丟下父母和幼妹跟那女人跑了。之後他成了家中的禁忌,一個只須稍為提起就會惹來母親眼淚、父親怒火的禁忌。我唯有把對他的思念放在心底,趁夜深人靜之際想念他的笑容、想念我倆曾一起胡鬧、想念他對我的寵愛、想念他不顧我反對,硬喚我作「丫頭」。 在我們都終於接受了哥離家的事實的五年後,他忽然在一個出奇炎熱的傍晚時份出現在家門前,帶著一身病弱、一眸疲累、一句哽咽的「我回來了」,然後被爸緊緊的抱住,不顧兩人身上的汗流浹背。 時間忽然好像倒退到五年前,我們一家人又一如以往的聚在一起;唯一的分別是哥開始經常出入醫院,還有家中的禁忌換成那個女人。 那個曾經跟哥許諾地久天長的女人,在知道哥得病之後馬上就甩開他,頭也不回的離開。甚麼叫地久天長?山無陵、天地合?抱歉,我不會解。 哥看出我心中的疙瘩,也沒怎樣開導我,只直接簡單的說了個事實,「丫頭妳知道嗎?我是愛她的。」 「是當初?還是現在?」我沒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這樣殘忍。 「是當初,也是現在。」哥的話中隱含了太多的情緒,「是我高估了她對我的感情,但我對她卻是千真萬確。」 他看出我臉上的不以為然,「丫頭,待有天妳心裡頭有個人,自然就明白哥的意思了。」 「我不要!」我想都不想就搖頭,「我有爸、媽和你寵我就好。」 「原來丫頭還是丫頭啊……」哥忍不住笑開,我隱約聽出他的氣息有點不穩。 「哥你還好吧?」我不放心,急急湊近他問。 「我沒事、我沒事。」哥輕咳了兩聲。 歇下半晌,他視線定住在素白的天花,忽然開腔說起別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好懷念趙叔的瓜棚。」 我微怔,腦海浮現兒時鄉間那片嫩得令人心曠神怡的翠綠。 我輕笑出聲,「我記得,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趙叔就會把村裡的小鬼頭叫到他家,然後從後園的瓜棚裡摘西瓜請我們吃。」 哥莞爾接了上去,「然後吃飽了,我們就拿瓜核當玩具,攪得他家一榻糊塗。」 「他氣得把我們全都趕走,還說怎也不再請我們吃瓜,但結果下一年我們又會去他家鬧一次。」 「不過趙叔生氣起來的確挺嚇人啊!」 「我知道──」我朝哥一瞄,「那次你去他家後園偷瓜,被他抓個正著,給他臭罵了一頓,連累我都遭殃。」 「喂,丫頭妳很沒良心啊!還不是因為妳一直纏著我說要吃西瓜,否則我怎會明知道趙叔的瓜要拿去賣還敢偷──也不能說是偷,因為最後老爸都有付錢。」哥怨懟的咕嚕著。 「結果我倆被老爸拎回家,然後吃了一頓打。」 「哼,大部份我都替妳擋了啦!」 那次父親氣瘋了,拿起滕條就追著我們打,我哭著叫媽,但她都不護我,我嚇得躲在哥身後,沒想到他居然挺直身子守在我前面,後來我看見他身上的紅痕才知道他幾乎替我全擋了父親的怒火。 「不知怎的,那次吃的西瓜最甜。」瓜甜,往事更甜。 哥沒聽出我話裡的意思,「大概是新鮮吧,因為我們在趙叔的田裡就地把瓜劏開來吃。」 「嗯,沒想到我們吃飽後居然在田裡睡著了,才讓趙叔人贓並獲。」 「不過那次吃得特別過癮,真想再試一次!」 見哥雙眸難得閃露神采,我高興就陪他胡鬧,「對耶!我也有此意哩!」 「不知道那片瓜田還在不在?」 「下次我們回鄉去看看好不?若田還在的話就一起再去摘瓜。」然後並肩躺在瓜田裡,感受藍的天、白的雲、綠的瓜葉、清香的涼風。 哥微微一怔才回話,「好,或者還能一起被抓,再吃一頓打罵。」 「放心,這次換我來護你。」我拍拍心口保證。 「傻丫頭。」 「那我們說好了,你要快快好起來,然後我們一起回鄉。」我故意忽略哥輕輕暗下的眸光,「當然啦,路上開銷要由你來付啊!」 「喂,怎麼都要我來付?」 「因為你是老哥、因為你比我年長、因為你會比我早出社會賺錢──我暫時想到的理由就這幾個。」我朝哥嘿嘿奸笑。 「沒良心的丫頭,妳不讓哥儲些私房錢啊?哥沒錢怎娶老婆啦?」 我很不給面子的大笑,「老哥,你女朋友都跑了,要娶老婆?慢慢等著吧!」 哥聽了也不生氣,只伸手揉亂我的頭髮,教我急急退開。 「哎呀,誰不知我老哥是個寶?是那個女人沒眼光,她跑了更好,老哥可以找個更漂亮更賢淑的女朋友。」我挨回哥床邊,淨挑些好聽的話來說。 哥看透我心思,只闔眸微笑沒應話。 我的笑容開始有點維持不了,「哥,你別擔心找不到女朋友,大不了我給你介紹幾個──還記得那個小娟嗎?以前你嫌人家胖,任她在你身邊轉來轉去就是不看人家一眼,不過女大十八變,她現在變得漂亮多啦,找天我安排你們見見面好不?」 「是嗎?變漂亮了嗎?」我還來不及點頭,哥又開腔,「看來我不在的日子大家都變了很多哩。」 「甚麼叫你『不在』?你一直都在!」我眉頭不自覺的輕攏,「笨蛋老哥,別忘了你是個麻煩,而且是會遺禍千年的那種!」心頭有種莫名的沉重感,我卻選擇忽略它。 「妳把我說成老妖怪了。」 「是啊,所以你會長命百歲,讓我賴上一輩子。」我伏在哥的手臂上撒嬌;從以前開始,只要我一這樣耍賴哥就心軟。 「一輩子啊?」哥輕輕撫上我的髮頂,一下又一下。就是這種感覺,被人寵著的感覺,原來我一直期待著想要重溫。 「丫頭,哥的一輩子太短了。」喑啞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有點飄渺。 我抓著哥手臂的手一緊;他大概察覺到了,就伸手拍拍我,岔開話,「別淨說我,丫頭妳呢?有追男生嗎?」 「喂,為甚麼是我追男生?」我聽了立刻出聲聲討。 「別氣別氣,是我說錯。」哥呵呵笑著,「有合得來的嗎?」 我哼了一聲,「那些男生都不及哥。」 哥聽了一愕,上揚嘴角,「我從來都不知我家丫頭這麼擁戴我啊!」 我別開臉故意不看他,低聲應話,「我找男朋友也要找個像哥的,不寵我的就不要。」 「丫頭,像哥的不好。」哥伸手撫著我的髮頂,帶笑的話裡有嘆息,「妳該找個不會把妳丟下不管的。」 你沒有把我丟下不管,那段日子你不在我身邊,但你都有想我。我心裡就是知道。 我有點吃力的扯開笑容,「再看吧,你的丫頭水準好,男朋友可以慢慢選。」 「臭屁!」 我朝哥齜牙咧嘴,他也跟著扮起鬼臉,我倆鬧作一團。 我陪哥擰頭望向窗邊的風信子,絲絲香氣若有似無地搔著鼻頭的癢。 「丫頭,妳都沒告訴我為何那麼迷戀風信子呢!」 迷戀,我喜歡這個詞語。 我起身走到窗旁,輕輕撫弄著風信子的花球,「為甚麼啊──我喜歡它的馨香、它的花色繽紛,也喜歡它象徵幸福……」 還代表了永遠的思念,我在心裡默默補上這句。 我嗅著風信子的花香,濃郁的芬芳淡化了房中原來的藥水味道,「藍色的風信子襯著藍色的窗簾布,這個配搭很不錯,遲一點我也要在睡房換上藍色的窗簾──」 我莞爾回頭,剛巧踫見哥忽然一陣急喘。 「哥!」我緊張的跑回床邊,「哥──你覺得怎樣?」 哥喘了一會才歇下氣息,「沒事──丫頭放心,我沒事。」 我看著哥臉上虛弱的笑容,心頭湧過一陣刺痛。別笑了,別再笑了!我在心裡這樣吶喊著。 「笑一個,丫頭,妳這個樣子很醜呢!」哥伸手撫上我的臉龐,「丫頭,替哥拉開窗簾好嗎?」 我點了點,猶豫的轉身走回窗邊。 窗簾刷的一聲往兩邊拉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更為遼闊的藍,就在頭頂上方,藍得清澈見底,像一湖光明如鏡。 甚麼時候開始天空接近得如此不真實,乾淨得令人怕?現實被無限倍放大,於是我看到盡頭,也驚覺原來已經到了盡頭。 我靠在窗前發呆,任風揚起我的頭髮,如同窗簾一樣隨風飛舞。我彷彿嗅到一絲微弱的初秋氣息,正欲請走夏末的殘溫。 我轉身傍在窗邊,頭髮被風翻捲,撲到面頰兩邊。我沒說話,靜靜迎向哥的目光,他正吃力地專注在我身上。 午後的陽光射進來,亮起哥的臉,他蒼白得叫人心疼。陽光灑落床舖上,這刻他彷彿又變回那個滿身陽光的大男孩,臉上會有一雙小笑窩,親切的淺笑,然後教我想上前挽他手臂。 「哥,你喜歡風信子嗎?」我忽然問。 哥聞言微怔,莞爾,「喜歡。因為風信子像妳,一樣的漂亮、一樣的芳香,也一樣的幸福。」 這時一陣強風忽然颳進屋內,猛地揚起我的頭髮,正欲伸手按住,眼前驀地飄過幾片藍色的雪花──是風信子的花瓣,不落花的風信子這刻居然有碎花在飄!我驚喜地伸手迎向暖風,嘗試捧接翩然落下的花絮。 待風稍緩我才徐徐停下,發覺哥正睇凝著我,神情很溫柔、很溫柔。數片藍色的花瓣落在他床上和枕邊,多漂亮夢幻的景象,我卻看得想哭。 哥拈起被上一片藍花輕輕嗅著,「丫頭,妳就別再來看我了。」哥說得雲淡風輕,我卻一陣心驚。 我愣住,視線模糊了;心底只有一個悲痛的認知,沉重地壓得我無法呼吸。 室內的氣氛凝滯著。我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還有一個澀得帶苦味的笑容,「哥──你會想念我嗎?」 「會,以後每次風信子的花香在飄,就是我在想你。」 「那我要在房間放滿風信子,讓香味濃郁的天天不散,你就天天想我,然後我也會想你。」我忽然覺得頰邊有點濕意,抬手撫上臉,才發現自己原來哭了。 哥闔上眼,也哽咽了聲線,「我想妳就好,丫頭妳就別掛我了。」 「臭老哥,你別想輕易擺脫我!別忘了你答應過要陪我回鄉下摘西瓜,騙人的是小狗!」我滿腔哭意的說著;我不解,我明明是要跟他開玩笑的,是該笑的,但為何地心吸力好像突然變強了?居然把我想要隱藏眸內的水氣都抽了出來? 哥沒有回應,只躺在床上憐惜的凝視我,靜靜地陪我哭。 我靠在窗前,任悲傷在陽光底下被照得無所遁形,釀於眼淚中,晶瑩剔透,一顆又一顆的滑過臉頰、滴落,然後消失在襟前,滲進肌膚。 可惜我的悲哀並沒感染到天空,它依然磊落,跟風信子一樣藍得發亮。 風依然在身後吹,把玩我的髮絲,與窗簾嬉戲,然後竄入屋內捲起零星的花絮,黏上花香,一同升起又落下;升起了,又再落下…… 然後在起落之間完成了最後一個屬於丫頭的夏季。 我來不及留住殘夏的餘溫,初秋的步伐已悄然接近。惆悵的秋風如泣,遣走一季蒸騰,卻始終吹不散那幕深印我腦海中的藍雪芬香。 於是自始這成了我一年中最喜愛的時刻──當秋天吹出第一口氣息、搖落第一片葉子、觸動第一圈漣漪,我心頭就有風信子在飄。 丫頭,怎麼妳每次來都只帶自己喜歡的花? 我頷首上揚了嘴角,極淡的。我張開手讓涼風帶走掌中的藍色碎花,目送它們在墓園上空騰飛、掠過、然後消失,剩下緲緲甜香,在我身邊縈迴不散。 風信子──這片乘風的信箋將會降落在某處地方,香郁的點綴某片綠油油的草地,或者某個晨露暫駐的窗櫺,或者是某條更接近天邊的海岸線…… 繫著我心中最真切的情感── 懷念。 永遠的懷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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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