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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嘯(忘了在某報)
2006/08/24 17:15:09瀏覽556|回應1|推薦2

命運相當奇妙,開個玩笑似的讓人岔出生命軌道,東衝西突,跌跌撞撞,短則三年五載,長則十載廿年,興許還能幸運接回原軌,可有些人就沒那麼幸運,踉踉蹌蹌一輩子,怎麼回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伯公便是那種回不去的人。

打我有記憶開始,就和伯公特別投緣。據我阿公說,他這個哥哥人品高,學問好,偏偏個性古怪,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不得已回到蔥仔寮,安分守著老家薄田,躬身耕耘,便不太與人來往。當時我阿爸在金門當職業軍人,阿母整日在田裡幫襯,我是讓阿媽襁褓照顧大的,我們家族三合院裡蹦蹦跳跳許多小孩,我伯公單單只愛抱我。

我伯公和整日忙於農事回到家就搖扇喝茶聊天的蔥仔寮村民大不相同,農事忙畢,他會先洗澡,然後在黃昏的巷弄裡散步,看看賞賞,有時走遠些,會爬進村外唯一的小丘嶺──嵙仔頂,那裡面全是墓仔埔,一個人待上好一陣子,等天色全暗後才出來。回家後,便倒頭大睡,直至天亮。不過等我懂事後,他的作息稍稍改變,在他回家後睡覺前,會先教我一些事兒。

教什麼呢?無非就是唱唱歌兒,不過伯公相當認真,管他教吟詩。那時節,阿公經常在院埕拉殼仔胡咿咿啊啊唱著歌仔戲,大夥兒圍在旁邊聆賞叫好。我呢,就躲在伯公房裡隨他高低起伏的聲調亦步亦趨吟著詩。我印象中第一首學的是〈長干行〉,調寄宜蘭酒令,節奏輕快,很快就能朗朗上口。學會後,伯公立刻分派詩句,唱將起來,伯公唱:「君家何處住?」我得和:「妾住在橫塘。」再一起合唱:「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我那時年紀小,覺得能這樣唱歌真是快活極了。

伯公教我吟詩的聲調和後來在學校裡學得四聲國語不同,他說:「閩南音分成平、上、去、入四調,再細分的話,各有陰陽。」我當時完全聽不懂,伯公只好舉例唸道:「君、滾、棍、骨,就是陰四聲;裙、郡、滑是陽三聲。」聽著聲調變化我有點兒開竅,伯公隨即傳授四句吟唱口訣,他說:「吟詩原則不外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伯公用「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為例,說明聲調是「去平平上入,去去入平平」,吟的話聲調就是「短長長昂促,短短促長長」。伯公要我練習,他先念「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兩句,讓我知道四聲變化,再叫我試吟看看,才剛啟口,喉頭竟覺哽咽,幾乎續語不得,好容易吟完,胸間頓覺戚戚。伯公看出我表情變化,便說:「這是亂離詩,聲情本該如此,你要不這樣吟,也體會不到作者當時心情。」

就這樣,打我唸山內國小開始一直到虎尾高中畢業為止,伯公一路從唐詩教唱至宋詞,再回轉漢魏樂府上溯《詩經》、《楚辭》。伯公常說:「唐詩韻高,格調深廣,吟之足以開胸襟;宋詞情深,曲折綿邈,唱之足以抒性情;樂府剛正,氣力四出,歌之得以壯膽識;《詩經》雅正,委婉美刺,誦之足以養正氣;《楚辭》幽怨,哀情四現,朗之可以興忠義──要不知道這些道理,有口無心,吟了等於白吟。」

等我上台北唸師大後,加入南廬吟社繼續學吟詩,但社中學長姐們對吟詩的要求和伯公大不相同,學長姐認為吟詩重在字正腔圓,板眼清楚,每字的韻頭、韻身、韻尾及聲調變化,均要嶄截明晰,圓融無跡,最忌拖泥帶水,含混不清。社裏教吟唐詩、宋詞和元曲,唐詩採用各省吟調,如黃梅調、鹿港調、湖南小調等,宋詞則採《碎金詞譜》,元曲則依《九宮大成譜》,按譜吟唱,各有規矩,踰越不得。偏偏我五音不全,音感忒差,一曲連唱數回下來,回回音調皆不相同,加上台灣國語過於嚴重,老惹的學長姐們無可奈何,頻頻搖頭。

等暑假回蔥仔寮後,我趕緊把這種挫敗感告訴伯公,怪他小時候不先教會我標準國語,老用台語亂吟,也沒教我識譜倚聲,如今落了個不登大雅之堂的窘境,他老人家聽了哈哈大笑了幾聲,才說道:「你們淨做些捨本逐末的事兒,怕不把詩給吟僵了!」接著又說:「你們沉迷曲調聲韻,怎麼能領略吟詩的高妙呢?」這話我很是不明白,急忙追問,伯公這才把剛拔完花生的手腳緩緩洗淨,也不忙著回答,要我待會兒同他一塊兒散步。

伯公領著我走在彎曲的巷弄裡,夕陽黃澄澄地潑衫甩袖,把整個蔥仔寮燦爛包裹住,伯公略仰著頭問我:「聽到甚麼聲音嗎?」一旁九嬸婆養在三合院前的牲禽這時逢人便擠挨成一團驚天動地叫著,我手指著小時候曾追咬過我的兩隻火雞說:「火雞聲諾。」

「火雞為什麼會叫?」

「緊張吧。」

伯公接下來就沒說話,很快地我們走出村莊,踏上田間土徑,來到嵙仔頂旁,伯公從一顆苦揀樹下鑽進蔓草堆裡,我跟在後頭,直往上爬,爬到嵙仔頂的制高點,左邊可以俯望整個蔥仔寮,右邊則是滿坑滿谷的墓塋。

伯公先把腳邊兩座墳新長出的雜草清除乾淨,大墓是嬸婆的,小墓則是伯公未及出世的夭子,兩座墓比起其他雜草叢生的墓塋顯格外整潔清爽,原來伯公每天傍晚都會上來嵙仔頂修治理草。拔完草,伯公拍拍手,又站上制高點對著我說:「你仔細聽聽。」然後伯公倒吸一口氣,緩緩吐息,隨即發出細細瑣瑣的咿咿,彷彿微風輕躍草尖;繼而撮口合唇,嗚嗚漸大,猶如牛角號響,一片肅穆;其後轉入喉音,佐以蕩舌,彷彿幽愁暗恨,纏繞四周;忽又音韻轉高,跳躍迴旋,朗然清響,好似春意盎然;伯公俯身再深吸一口氣,仰起首,驟爾長嘯,我感到一陣驚恐,直覺魂不附體,待稍稍凝神之後,復覺飄飄然,形骸魂魄又隨伯公的聲調變化忽而起、忽而伏、忽而邇、忽而遠;時而靜定、時而盤旋、時而斂止、時而舒展;居然就在一音變化之間,感到無窮盡的時空流轉變化。

我已經記不清當初是怎樣離開嵙仔頂,怎樣結束暑假回到台北,只記得回學校後就再也沒參加吟社例會了,我彷彿模模糊糊得悉一些聲音上的境界感受,不再滿足於聲調音韻的精工切當了,也於是當我讀到《莊子‧齊物論》時,看見「南郭子綦,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伯公的嘯聲就會再一次迴盪耳畔,而莊子所說的「形固可使如槁木,心亦可使如死灰」的話,對我而言就不再只是文字而已,而是一種心靈上的共鳴與契合。又譬如讀到《三國志》載阮籍長嘯,清韻響亮、陶淵明〈歸去來辭〉:「登東皋以舒嘯」、蘇東坡〈後赤壁賦〉:「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我都會再一次回想起嵙仔頂上的那次震撼。

阿公打電話到宿舍時,我正在頂樓曬衣服兼隨心所欲地吟著詩,室友找到我說家裡有急事,要我趕緊接電話,我匆忙下樓抄起話筒,聽阿公說:「你伯公中風,人說走就走,趕緊轉來喔。」

我趕回蔥仔寮時,姨嬸們已經在趕製喪服,伯公被擺放在祖宗大廳裡,隔著一塊板上置於地上,烟香繚繞,佛唱聲綿密,我跪在伯公的身旁,握著他的手,阿公在一旁說:「阿兄,你尚疼的阿誠轉來囉,你業勢安心去囉。」伯公微弱地喘著氣,眼眶和嘴部都已經凹陷,肌肉乾癟鬆垮。阿公對我說:「你伯公看你小漢面相有出脫,才會特別疼你。你不知伊以前是在東京大學讀文學碩士,轉來參加社會運動,白色恐怖時代去乎關在台東泰源監獄十一冬,你嬸婆每個月千里迢迢去台東看伊,一次煞發生車禍,連欲出世的囝仔攏保不住。後來換我去看伊,不敢給伊講,過一段時間伊不知按怎知影,獄長就說伊起肖,常常胡白吼。」

出殯當天,所有人都散了,我一個人留在嵙子頂,只有我知道伯公的長嘯聲並非精神錯亂,而是充滿著濃濃的哀傷。或許全蔥仔寮的人都認為造化弄人,讓伯公這種人才老死窮鄉僻壤,不得其用。但我覺得,伯公岔出生命軌道的同時,卻又找到了另一種安身立命的處世方式,他隱於鄉野,盡情享受天地自然,日日夜夜陪伴他所心愛的人,這樣難道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我在伯公、嬸伯和大伯的墳前,徘徊許久,最後還是決定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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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dustmic&aid=41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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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ju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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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2006/10/12 21:39
這篇文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