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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手(明道文藝2006-05)
2006/08/20 10:55:09瀏覽388|回應0|推薦1

1.
手錶罷工停轉,時間忽焉模糊起來,起初猶下意識頻頻顧錶,拍敲錶面,難以相信時辰竟停滯不前,寸陰不動;繼而只好憑感覺猜料時光,想晨光尚暖必是七八九點之譜,飢腸轆轆應該接近午時幾刻,黃昏送霞暉必是六七點左右,人倦神困必已至子夜時候了。只是時間一模糊,許多事竟顯得不甚真切,如該開的會,錯過了;該見的人,未見著;該交的文件,遲交了──意即當千般事情有了時間落差之後,急的緩了,徐的急了,很重要的,錯失了,真經歷上了,好似也沒想像中嚴重。如此看來,有一搭沒一搭模糊地過活度日,竟也沒較一絲不茍準分確秒地生活來的有多糟糕。
只是久而久之,親友頗不耐煩,「約幾點吃飯?」「今天天黑的時候。」「幾點幾分?」「天色七分黑左右。」「到底是幾點啦?」為免情誼破裂,只好告以手錶故障未修,無可奈何只能依此憑據,親友深不以為然,連珠砲反問,你不會問路人喔?你不會看屋內的時鐘喔?你不會看公車、計程車內的數字錶喔?你不會看大樓頂上巨大顯示器喔?一時間啞口無語相對,只能浩嘆人皆有錶,伊我獨無,此尚不打緊,只是時間彌天漫地,我竟無所逃於其天地之間,得無哀哉悲哉。
一良友恰巧錶壞,便邀同行。錶行老闆一見良友手中乃勞力士,喜出望外,殷勤招呼,便告以此錶已晉古董,價格不菲,須半年保養一回,每回僅索價三千,此番再加上維修只要五千元即可,良友一時心動,慨然應允。老闆在右眼眶安上小筒鏡後,立時用器械將錶背開膛剖肚,棄舊更新,濡油潤滑,不在話下。良友與我自在店中隨意觀覽,意外發現老闆身後有一玻璃小櫃,藏有各式古董鐘錶,其上各有標價,數萬元至十萬元不等,老闆頭也不回,逕自說道:「那些錶都是名牌,有江詩丹頓、百達斐麗、積家、卡地亞和勞力士,腕錶的價值又比懷錶高些,有興趣可以給你們打個折。」我則甚有自知之明,遠觀可以,還談不上闊綽到願意一擲千金買來玩戴。良友的名錶原是其父遺物,愛之惜之,還有一層賭物思親的意思,絕沒道理浪擲錢財買戴貴物以自揚。過好一會兒,終於修妥勞力士,輪到我的夜市牌手錶,原來是電池放盡,重安上一枚新的,調妥分針秒針──我也就重新歸隊,回到眾人的時間秩序之中。
雖說時間待人最為公正,無論貧富貴賤,各皆一日二十四小時,哪怕有人渾噩茫然十二個時辰當作一個鐘頭給廝混過了,有人焚膏繼晷夜以繼日一日充當兩天用,都無損於時間「逝者如斯,不捨晝夜」,一分一秒地消逝無蹤。而分秒轉動的訊息俯仰皆是,牆邊、車裡、懷中、手上,再再提醒,沒有停下腳步之時。特別是手上,像戴了一條宇宙計時器,渾欲與天地萬物同節奏、合一體。只是時間雖同,但顯示時間的工具卻差異極大,貴賤奢僕,可至天差地別,手錶有三隻一百,也有鑲鑽嵌金所費不貲者,好似手上戴著珍貴腕錶,時光就變得格外寶貴一般。

2.
「你們都是困在時間的人啊,」阿通伯取下小筒鏡,一邊收拾難得一見的名錶零件,一邊對著我說。那時我還在讀大學,趁放暑假回到老家,正興致勃勃同他絮說第一次出國到日本,風光如何、飲食怎樣,說到了居然真有時差這回事,每天加加減減一直算正確時間。「而我卻被困在空間裡。」阿通伯說完便嘆了一口氣。這意味深長的嘆息聲中,我多少能體會,像阿通伯這種自年幼即患小兒麻痺,行動不便,特別是在鄉間失去勞動力幾乎等同失去生存能力,好在他因緣際會學了修錶和刻章功夫,得以在褒忠鄉街上與人合租一爿店面,店面一分為二,一半是配眼鏡和賣黃金的,另一半則是阿通伯的印章、鐘錶店。我們家的印鑑、鐘錶都從阿通伯購得,父親常說:「人之不幸而有殘疾,或者腳殘手不殘,或者是手殘腳不殘,或者四肢皆殘,你阿通伯正是腳殘手不殘,孔老夫子說:『天生我才必有用』(這是他老人家胡謅張冠李戴的話),上天給他關了一扇路,自然會另開一扇給他,只是我們能幫襯著就得幫襯些,我們手腳好端端,還吝惜個什麼。」
阿通伯被困在空間,指的無非是因雙腳殘缺著實限制住了他自由行遠的能力,此一限制並非僅有實質地理空間,尚包括了理想空間的拓展。「不過,我至少掌握了時間。」阿通伯得意地回頭看著地上木欄杆圈圍內正撥弄玩具的小孩,那是他近六十歲時,政府開放外籍娶親,通過仲介得以娶得一名三十二歲越南新娘,這種事褒忠鄉人已經司空見慣──在鄉下,只要個人條件差了一等,如學歷低些、容貌醜些、清境清寒些、年齡老大些、身體殘疾些,要與人攀論婚嫁談何容易──因此對阿通伯娶妻之事也就寄予無限同情及祝福,更況且他始終是單身哩,只是大家難免好奇,他該如何在床笫之間駕馭新婦呢?犯不著大家過多猜測,新婦的肚皮很快便有了消息,懷胎十月,竟出落了個精壯白胖的健康小子。父親得知消息,便在一旁的金子店打了一條金鎖片送給小孩戴,阿通伯自然是恩謝不已,眉眼間滿是升任父親的得意之色。
阿通伯說他掌握了時間,實乃一語雙關,一者自然是說他於暮年之餘及時努力給傳了香火,至今而後庶幾無愧於前祖先宗;再者便是說他靈巧的手藝主宰了眾人的時間,比方說褒忠鄉人的錶慢了、停了、壞了,無一不送至此處給他瞧瞧、治治、整整,回復正常後才又放行,讓褒忠鄉人回到世界的大秩序當中──哪怕鄉下人倒也未必真那麼重時間、確分秒,不過一錶在手,多少還是安心。
我當然知悉阿通伯言外之意,不免要安慰安慰一番,便把暑假前在課堂上剛學了一半的《莊子》拿出來賣弄,順便寬解一下阿通伯。《莊子》書裡頭有篇〈德充符〉,主角盡是殘疾者,缺腿、貌惡、駝背、兔唇、脖子長大瘤,讓人驚心駭目,但莊子卻先講了個故事,說孔子到了楚國,途中遇見一群小豬擠挨在母豬身上吃奶,一會兒才發覺母豬斷了氣,竟全驚慌地拋下母豬跑走,孔子因而領悟,那是因為死去的母豬已無知覺,不似先前模樣了,同理可知,常人親愛母親,並非親愛她的形體,而是親愛那能支配形體的內在精神、內在魂靈。因此,只要內在的精神有所發揚,形體上的完整缺陷與否、美醜強弱差異自然會被遺忘,假若一個人牢記應當該忘記的外在形體,而忘記不當忘記的內在德行,才是真「忘記」了。書上還說道,魯國國君想把國家交給一個貌惡之人哀駘它治理,此人未言而人信之,無功而人敬之,魯君問孔子是何道理?孔子說哀駘它乃『才全德不形』之人。我下了一個結論,說:「阿通伯,你幫人修手錶,受人信任,得人尊重,不正是哀駘它那種未言而人信,無功而人敬的人嗎?」還等不及我好生解釋「才全德不形」是何意思,阿通伯便搶白說道:「那是你們讀書人一廂情願的說辭。」才剛說完,正巧年輕的阿通嬸洗完澡出來懷抱小孩,一邊用少許的簡單詞彙和阿通伯比手畫腳溝通著,我不便多聊,只好拿了修好的父親的手錶,告辭回家了。
時光在修好的手錶內轉盤一齒格一齒格地旋轉,前進,消逝。
無聲影幾年過去,老天爺彷彿開人玩笑似的,竟讓阿通伯中了風,癱了半邊,加上原先瘸了的雙腳,全身有四分三報銷。從醫院回家後,為了生計也沒多餘工夫復建,便用還能使喚的右手持械修錶,褒忠鄉人知道阿通伯這下子修錶速度肯定慢了,但都沒多大計較,仍陸續送錶來修,畢竟手錶於他們從來不曾重要過,花多少時間修錶當然更加不打緊,但阿通伯於他們卻是多年情誼,這點支援都還是有的。
又過一年,阿通伯二度中風,動彈不得,整個人算是癱了,親友們商議如何是好,最後決定「等日子」,什麼叫等日子?就是用塊木板擺在店內大廳,把阿通伯放在上頭,為了確定他會趕上日子,將停止餵食任何東西,如此一來究竟是病死還是餓死,誰也分不清。這種決定初初聽聞覺得殘忍,但從家屬看來,或從阿通伯看來,困在軀體空間細數時間流逝,或者累贅家人照顧一個幾近消逝的生命體,兩相比較,到底何者較為殘忍,誰也說不準。
阿通伯斷氣後,父親領我去上香,我望著靈堂上的遺像,一時想起他生前同我說過,想弄一隻錶是倒著轉,與眾人皆不相同,一點之後是十二點,十二點之後是十一點,當時只覺得他開玩笑,如今細細深想,裡頭竟有一層悲哀,難道阿通伯想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懵懂幼年,然後重新活一遍四體康健的人生嗎?

3.
在台北新修好的手錶沒多久開始出現慢分狀況,先是差了一分,繼而兩分三分,最後竟差至十來分,必得自己加減增損才能和眾人時間對齊,勉強跟上全世界的腳步,但我完全不想再拿去修理了,慢便慢了,又有何妨?就像原先我想告訴阿通伯的「才全德不形」,無非是說「生死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得失、飢渴寒暑,全是事物的外在變化而已,就像白天黑夜在人面前輪流交替,人的智慧絕無法窺見其始其終,知曉於此,此等變化便不能擾亂我們胸中的純和之氣,純和之氣能夠常保,便能領悟天地和樂之氣,以無心之心順應一切變化,一切自然而然,任何德行便無須強調或顯現。」但就算我知悉且及時述說這番道理,阿通伯就一定不知道?我就一定能知之行之嗎?看來未必。抑或我只是空有知識的淺薄傲慢,有其名卻無其實,說不定阿通伯早已看穿時間和空間的無窮奧義,因他苦難的一生和對時間的接觸與敏銳,雖則他沒讀多少書。
我的錶真的慢了,逐漸脫離這個世界的主節奏,我想沒有關係,慢了也好,早晚是要脫離時間的漩渦,早一些認清較好,誰能永遠跟緊時間的腳步,亦歩亦趨分秒不差?所以當我再次望著時間從手腕上一數字一數字消逝時,便真能釋懷了,真的雲淡風清了,只是還真想對問問阿通伯一聲:
「在時間之外還修錶嗎?」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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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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