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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匠師(2005梁實秋文學獎)
2006/08/18 16:24:18瀏覽355|回應0|推薦2

       一般稱身懷專技的人,都喜歡冠上「匠」或「師」以示尊敬,好比泥水匠、鎖匠、剃頭師、打鐵師等。不過並非每個人都懂得起欽敬之心,故而像土水仔、種菜仔、殺豬仔,後頭加上一個「仔」的稱呼仍屢聞不鮮,這自然是說話者自以為是自以為高的無知罷了,苛責無知者的話暫且壓下不表,只單說說匠字重要,匠字裡頭一個斤,外頭一個匚,斤和匚是什麼東西?原來在古代斤就是斧頭,匚則是圓規方矩的矩,古人持矩以定線,揮斤而破木,說再白些就是木匠,木匠從來就是技術本位,無技不成匠,但今日「匠」名號被廣泛借用,反倒真正的匠還得加上「木」字,大家才能懂得。

我認識的第一位木匠師父是陳師父。當時我還在讀高中一年級,同學林某趁暑假前問了幾個他相好的朋友,說要不要到他家打工,時薪五十,還供兩餐,幾個同學覺得不錯便允諾相約同往。暑假一開始,我們便到林某家報到,他家是一處木材加工場,裡頭有十幾個師父正操作著機器刨切各種木頭,林某父親簡單交代工作內容,隨後各就各位,然後我就成了陳師父的助手。

陳師父主控線鋸機,切割劃上桌椅扶手圖案的條狀木材,他的手藝好,隨時可見他飛快地將木材送進機台,切割轉鋸,一個個扶手頓時出現,讓人相信即使他蒙上眼睛也能精準無誤地切割好源源不絕送來的板材。在這身手之下,機台地面始終累積著木屑廢材,忍住巨大的切割聲響和屑粉瀰漫的空氣不斷把它們清理乾淨正是我的主要工作。

只有在吃飯、停機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陳師父聊天。我誇他手藝好。他揮揮手,不以為然地笑說:「混口飯吃而已,真正有手藝的不用機械,用機械只貪圖省工,手底功才是真功夫,你同學的阿公阿匠師,他才是有手藝。」

阿匠師並不在工廠裡工作,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在工廠後面,鄰近稻田,閒雜人接近不得。陳師父對阿匠師故作神秘,有些不認同:「伊的功夫根本不用怕人看,看得到也學不來!」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阿匠師根本不怕別人學,或者說他還更希望有人來學,他不進工廠是受不了裡頭的機器噪音,至於閒雜人接近不得是因為工作室裡疊放著許多珍貴木材。我就是幫忙抬出這些木頭出來曝曬才有機會見著阿匠師。

阿匠師娃娃臉,滿頭白髮,個子不高,手臂卻奇長,虯滿筋紋且血脈賁張,活像一隻白彌猴。阿匠師一邊指揮我們抬出木材,一邊還笑著:「人要喘氣,木頭也要喘氣!」我們為了讓木頭喘氣,頻頻喘大氣搬上搬下,才全部搬完不久,阿匠師就說先前搬出的木材喘夠了,我們又急急忙忙把木頭抬回原位。

經過這番折騰,隔天同學們筋肉無不酸麻作痛,遂將前往工作室視為苦差事,避之唯恐不及。後來不知何故,林某父親竟改派我和同學大腸前往工作室,作阿匠師專任助手,我倆一聽到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低聲嚷著:「錢難賺!錢難賺!」

不過,後來情況並沒有我們想像那麼糟,珍貴木頭並不需要常常喘氣,阿匠師後來會告訴我們,木頭本身就能調解溼度,這樣一曬知道木頭最大的吸濕能力就行了。阿匠師還教我們辨識木材,他說:「木材好才作得出好物件,現在生意人為了賺錢,壞材加工,噴色改款、加料添重、噴香換味、每樣都作的出來,匠師若分不出來,虧錢事小,做出來的物件不耐久信用受損事大。以前作學徒的,第一步就是區分木材好壞,我好運,小時候就跟著父親在台中八仙山鋸木,日本人專鋸好木,像紅檜、牛樟、紅豆杉、肖楠,若看過真材實料,很少會被矇過。」然後阿匠師就舉起一根又一根的木材,說那是紫檀、那是黃花梨、那是雞翅木、鐵力木、櫸木、檜木,顏色有何不同、鬃眼大小如何、紋路為何,不過卻有一共通特質──生長緩慢,非數百年不成成材,因此質地堅硬,入水即沉。阿匠師下的結論是:「和匠師一樣,慢工出細活。」

阿匠師確實慢工出細活,他手頭正在做一套紫檀傢俱,六椅二桌,據說已經作好的五張椅、兩道桌就花了半年工夫,眼下只剩椅子一張尚未完成,但阿匠師好似不著急,整天淨拿著雕刻刀緩緩在牙子上雕花形、刻獸紋,有時一天才鏤刻出一隻蝙蝠,椅子的各個部位,搭腦、牙子、聯幫棍、鵝脖、劵口、圈口,還散落四周,並未組合起來。阿匠師的兒子經常來看進度,著急地說:「阿爸啊,許老闆已經催過好幾次了,到底還要多久?」阿匠師總是說:「快了!快了!」

阿匠師把最後一張椅子榫孔拼組起來後,整張椅子的雕花鏤獸繁縟地叫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同學大腸在一旁搖芭蕉扇,讓多餘的木屑落到地上,我則是把掉落的木屑收攏起來(這些木屑還可變成燃香料),大腸說:「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椅子!」阿匠師笑說:「這種仿清代古董椅,繁紋縟節,好看歸好看,坐下去就什麼都看不見,虛榮而已,有錢人都喜歡這種桌椅,金玉其外,可以囂擺囂擺。古董椅真正好看又文雅的是明代官帽椅,幾塊木頭組起來,也不需要繁瑣雕飾,簡簡單單,素雅單純,才最可愛。」我指著新椅子,接著說:「現在好像很少人買這種椅子了吧?大家都改坐沙發了。」阿匠師不以為然地說:「坐沙發,身軀容易彎曲凹折,不但坐沒坐像,坐久了身子骨也軟了、塌了;坐木椅不同,木頭和骨架硬碰硬,腰脊挺立中正,坐有官相,七筋八脈順暢旺盛,精神氣魄自然不同尋常。」

等阿匠師又用砂紙把六椅二桌細細打磨一回,髹上漆,他兒子便趕來忙搬上貨車,載往許老闆家銀貨兩迄去了。我和大腸忙著收拾散落一地的器具,只見阿匠師直盯著遠去的貨車發呆,我們原以為阿匠師是捨不得自己的心血結晶又離它遠去了,不料阿匠師卻回說:「這有什麼好留戀的!這種椅子只要不遭火燒,可以撐幾百年,誰能活那麼久?誰的家業可以興旺那麼久?所以不可能永遠只在一家留著,還不是要歷經滄桑,顛沛流離,以後何時相見、哪裡相見,完全沒譜的啦!就像人都喜歡收藏什麼物件,越貴越珍奇越好,桌椅也同款,都不知道到頭來都是空的啦!再久椅子還是會壞的!」

阿匠師當真是不留戀的,隔天果見他精神奕奕地鋸切起黃花梨木,又是刨又是磨的,正準備製一條新的神明桌。他先把四條桌腳、桌面鋸出樣型,然後量好榫孔位置、大小,一切一鑿,接著便開始雕起桌腳和桌面間短柱的雲紋牙條。阿匠師似乎偏好雕形刻狀的,經常見他在正事告一段落之後,便移往工作室深處四塊一疊的長厚松板邊東雕雕西刻刻,應該是練習之用,因為速生種的松木比起檀櫸檜楠的價格不知道卑賤多少。

阿匠師有一回同我們介紹松板上的圖像,第一板刻得是魯班乘木鳶的樣子,魯班我們是很熟的,什麼班門弄斧啊從小就知道了,就沒聽說過魯班坐過木鳶的,這會兒阿匠師才解釋道,魯班是木匠祖師爺,他曾經離家做活,因想念妻子,便做了一隻木鳶,坐上去敲幾下,木鳶就飛上天,直飛回家會見妻子。聽完後,我和大腸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接著翻抬起來刻了一半的第二板,上頭是一位木匠揮斧成風的樣子,怎麼看的出有風呢?原來圍觀木匠揮斧的旁人的衣帽都飄動起來,不自覺地抬手護住衣角。阿匠師說,這個故事是古代有個郢人把白灰塗在自己鼻端,薄得像蟬翼一般,就叫木匠師用斧頭揮去鼻頭白灰,木匠師也不猶豫,揮舞起斧頭,風聲赫赫,聽辨風聲便動手砍去,斧才剛過,白灰便已經削除,郢人鼻頭卻一點傷痕也沒有。大腸好奇地問:「阿匠師怎麼知道魯班長什麼樣?砍鼻的木匠又長什麼樣?我看這兩個人刻起來都像阿匠師嘛!」阿匠師只是哈哈大笑,沒答話。過一會兒才正經地說:「你們要不要學功夫啊!」我和大腸的頭都像波浪鼓一樣猛搖著,大腸說:「作這個太辛苦了!我以後要做生意。」我則說:「我希望可以考上師大當老師。」阿匠師似乎很失望,接著就不說話了。

暑假很快結束了,我們領了工錢,又回到學校的書本裡頭去雕繪各自的大學夢。

聯考前一個月,學校停課,高三生都在圖書館或教室裡猛啃書,靜肅中夾雜一份緊張,同學林某有天跑來低聲同我說:「我爺爺過世了,我爸問你們要不要來上個香?」「怎麼會?他身體那麼好。」「在床上睡覺,隔天一早就叫不醒了,我爺爺九十一歲了,也算壽終正寢吧。」

原先大腸還有禁忌,想都快聯考了還去上香,怕觸霉頭。我說服他說阿匠師是高齡有福的人,沾他的福都來不及了,哪有什麼晦氣。大腸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到了阿匠師的靈堂前,舉香祭奠如儀自不在話下,不料同學父親竟對靈前大聲說道:「阿爸,你當初想傳手藝給他們的兩個小孩來了,雖然沒師徒緣,不過也請你保佑他們身體健康。」我和大腸嚇了一跳,覷著彼此。等我們行禮結束後正要轉身離開時,卻意外瞥見了靈堂後阿匠師的棺材,那棺材竟是由那四塊雕滿木匠師故事的松板所組成,而不是其他珍貴木材。

許多年過去了,大腸成了電子公司經理,我也順利當上老師。去年初的同學會大家聚在一塊兒,話題又提到了阿匠師,大腸才說,幾個月前同學林某家的木工廠遭了大火,廠房、設備、木材付之一炬,損失慘重,後來卻被警方查出是他們自己縱火要詐領保險金,還被收押起來,鬧的沸沸揚揚。我問怎麼會這樣?大腸說:「阿匠師死後,手藝沒傳下來,也就沒人訂作高級傢俱,營收少了大半,加上近幾年大陸、東南亞進口便宜木料、成品,原先的加工產品一下子就失了競爭力,苦撐了好幾年,最後也沒辦法了吧!」

大家還在嘆息著,我忽然想起阿匠師的話來,他說過沒有什麼東西是永居常在的,富貴貧賤、有無得失,都在變動流離當中,看清了這些,才能真正坦然。可惜的是,阿匠師曾有過的好手藝,也在變動流離當中永遠消失了。

也於是每當我在課堂中提到「匠」字時,必要仔細分析一番,並且特別叮嚀學生,任何工作都是技術本位的,無技不成匠,就像一般人把教書匠當嘲笑話,可真壞了匠字本意,當什麼匠不打緊,重要的是當個專家匠、當個好匠、當個坦然的匠,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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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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