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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拉騎驢記
2007/02/19 20:15:46瀏覽1117|回應0|推薦7

2007台灣散文展之5》佩特拉騎驢記

 

我趕緊踩上驢蹬,揚腿跨坐,穩穩地落坐驢鞍,深深呼了一口氣──一時間彷彿自己就成了那個得意忘形的頑皮小孩,成了古詩人,甚至成了虯髯客──驚覺此刻人生之幸福圓滿,恐怕再也無出其右了……

 

我小時候聽父親說《三國演義》,講到名聞遐邇的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劉玄德三顧草廬〉,正是劉備、關羽、張飛第一回勒馬前往臥龍崗尋找諸葛亮之際,三人先是聽見田間農夫傳唱孔明所作詩:「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我之所以對這段印象深刻,除了三顧茅廬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詳之外,還因為父親居然用黎川話給他吟誦那麼一下子,立刻讓詩句充滿雋永韻味,到現在耳畔還彷彿徘徊當年的旋律。後來父親又如法炮製吟了另一首,那是劉、關、張來到臥龍住處,正巧碰上孔明外出雲遊,歸期無定,初訪不遇,三人只好要作罷返回,第二回又碰了個軟釘子,又準備勒馬回頭時,忽聞:「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瘦。」那是諸葛亮的岳父從小橋之西,一人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後隨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轉過小橋,口中所吟的正是孔明所寫的〈梁父吟〉,父親吟罷,忽然岔出一段話:「這驢子台灣少有,咱們江西老家到處都是,劉、關、張三人騎馬趕的是時間,騎驢正好恰恰相反,時間多得是,那才是隱者本色。」接著父親便往下講去,而我卻一直留在驢子身上。

 

我們這年紀的人對驢子印象可不陌生,小時經常朗朗上口的兒歌:「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裡拿著小皮鞭,我心裡正得意,不知怎的,嘩啦嘩啦我摔了一身泥。」除了大聲朗唱之外,還得唱作俱佳故意裝模作樣從驢背上滾落,以顯現得意忘形的窘態。另一首更為輕快悅耳的〈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好花採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騎驢響鈴的浪漫情懷經常隨著歌聲綿邈而無窮無盡。長大一點後知道唐宋詩人大多愛騎驢,李賀騎驢覓詩是眾所熟知的典故,杜甫有詩云:「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蘇軾也有詩云:「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陸游亦有詩云:「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這些詩句都出自名篇,很難從記憶中抹去,更不用提唐代名傳奇虯髯客跨騎的也是一頭驢子。雖說對驢子這般熟悉,但除了在電視和動物園(有些動物園還不收驢子,因為太稀鬆平常?)之外,我倒是從未見過驢子,更別說騎驢作詩人、賞佳景或得意忘形地滾落驢鞍了。

 

人生事大多難以逆料,當我和妻搭車穿越約旦南方綿百里的漫漫沙漠,抵達佩特拉(Petra)入口,走進群山聳立隱約露出的一條曲折山峽小徑,約莫半小時後,驚見門縫般的盡頭迎面矗立一座宮殿,陽光打亮自山壁鑿開的粉紅色龐大建築,閃爍著奇異光芒,從陰黑的峽道這頭仰視而去,竟有說不出的驚奇感動──這裡便是史蒂芬史匹柏拍《印地安瓊斯第三集聖戰奇兵》埋藏聖杯的地方,聖杯之事當然純屬子虛烏有,不過卻大大打響了佩特拉的世界知名度,蜂擁而至的旅人全都走出峽口或坐或站擠在宮殿前的廣場抬頭仰視,內心之激動全在各自靜默中顯露無遺。待我飽看滿意了,才發現宮殿前左方趴有兩頭駱駝,一旁的主人殷勤招攬騎客,卻始終乏人問津。我和妻早有默契,無論哪回旅途,寧可用雙腳走,也絕不輕易坐一切花錢省腳力的器具,如坐轎、坐滑竿、騎馬、騎駱駝之類的。只是當我的視線從駱駝身上離開,轉向右邊時,想繼續往右前方的深處移動,赫然發現幾十隻驢子躲在山壁陰影裡休息,牠們的小主人正對著遊客不斷高喊「donkeydonkey!」(驢子!驢子)我就馬上忘了先前和妻的約定,也馬上忘了熟記於心的佩特拉是西元前六世紀阿拉伯遊牧民族納巴秦人建立的首都,靠收取途經貨物的稅和過路費獲利而繁榮(經波斯灣輸入的印度香料、埃及的黃金以及中國的絲綢都要途經此地,運往大馬士革等地市場),納巴秦人會在巖石中開鑿墓地,並將已故的國王陵墓視為神廟。西元一世紀,羅馬帝國占領了佩特拉,其後幾個世紀又輾轉成了拜占庭帝國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領土,繁榮一時的佩特拉卻在十二世紀後,被眾人遺棄、遺忘,只剩少數遊牧民族貝都因人盤據於此,把墓地當作遮風避雨的場所,一直要到1812年瑞士地理學家兼探險家貝克哈特重新發現並揭露於世,佩特拉才得以重現江湖。我只記得趕忙回過頭看看妻:「我想要騎donkey!」妻也斬釘截鐵說:「不行!」我忍不內心的激動,再說了一次:「我要騎donkey!」

 

那就好像在你記憶深處隱藏身影許久的老友突然蹦現眼前,並且不只一個,而是幾百個。穿越峽口後的佩特拉別有洞天,原本狹窄的通道忽然豁然開朗,伸出約兩公里寬的大峽谷,兩側懸崖仍是絕壁環抱,壁上雕鑿有許多建築物,有些簡陋,看上去就像洞穴,另一些則巨大而精緻,有台梯、塑像、多層柱式前廊和堂皇的入口,這些雕築在粉紅色巖壁上的建築群都是已經消失的納巴秦民族的墓地和寺廟。但我其實早已無心觀看這些約旦人自稱為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的殊勝景貌,只是一路不斷盯著從身旁經過的驢子,一個個長耳朵、無辜眼神、身瘦腳短,牠們都是我的老朋友,與我錯過、重逢、再錯過、再重逢,彷彿在呼喚我,而我只能像小孩子哀求媽媽買玩具一般喃喃求著妻:「我想要騎donkey!我想要騎donkey!」一遍又一遍。

 

妻終於受不了我的死纏爛打,點頭應允,派我前去交涉前還不忘告誡:「不要露出一臉想騎的表情,這樣沒討價空間。」我一走進驢子堆中,馬上忘了告誡,劈頭就問:「我要騎驢子,多少錢?」還好主人也不坑錢,講定美金五塊從峽口走到佩特拉最縱深的山上修道院,人的腳程需一個半小時,驢子只要半小時。我招手叫妻趕緊上驢,我再趕緊踩上驢蹬,揚腿跨坐,穩穩地落坐驢鞍,深深呼了一口氣,──一時間彷彿自己就成了那個得意忘形的頑皮小孩,成了古詩人,甚至成了虯髯客──驚覺此刻人生之幸福圓滿,恐怕再也無出其右了。

 

妻跨騎的那頭是白色,我的是灰色,坐穩後,主人用枯枝拍了拍驢臀,驢子便邁腳向前,一步步緩慢地晃過整個佩特拉的空曠腹地,我完全忘了注意左邊出現的羅馬時代劇場,也忘了欣賞兩旁的列柱大道,更完全忘了右後方有精采壯觀的山壁宮殿群,我只是努力用英文和主人溝通:「驢子喜歡人摸牠哪裡?」主人露出滿口蛀牙回答說:「哪裡都喜歡!」我便放開緊握鞍頭的右手,屈身向前撫摸著驢頸,驢頸的毛短而柔滑,上下來回撫弄,連手都覺得舒服,前傾久了腰有些累,再坐挺身子撥弄驢頸上的鬃毛,鬃毛尖挺而筆直,摸起來像撥弄一把倒立的大拖把,我愛撫不已,就只差沒彎下腰用雙手把驢脖子緊緊抱住。一旁忽然快跑過一匹駿馬,隨後又出現幾頭駱駝高高在上地超前走過,不過沒關係,到了山腳下,快馬也好,駱駝也好,全無用武之地,群聚在樹下納涼,放下旅客自行登山,只有我們可愛的驢子,一驢當前,喀登喀登地踩上石階,朝山上的修道院一步步向上爬。

 

上山,才是驢子大展身手的時候。只見驢子不疾不徐地抬步上登,頗有陸游「細雨騎驢入劍門」穿越長江三峽的風味,只是我這頭灰色愛驢途中只要撞見驢糞,一定停下來低頭湊近嗅嗅聞聞,樂此不疲,惹得牠主人老大不爽,用枯樹枝狠狠戳了一口臀肉,驢頭立時昂首高舉搖頭晃腦痛苦地嘶吼幾聲,我實在捨不得,叫主人別打他了。愛驢恢復正常後,三蹬五舉,沿石徑、穿小橋、履危谷,好不容易抵達山頂修道院。我和妻看了同入口一般壯觀的修道院,坐在門口隨地野餐後,妻想待久一點,而且想自己走下山,我愛驢心切,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妻早早離開,又勉強答應仍舊騎驢下山。下山騎驢,景況絕不似上山輕鬆,驢身不斷前傾下探,好像隨時都要摔下山去,隨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險,好些個遊客受不了這種刺激,急忙喊停下驢,寧可用走的,我愛驢成癡,趕緊安慰妻不要緊張,先跟驢子一起前傾擺動,後來覺得實在太恐怖了,便往後仰坐試試,一試效果不錯,趕緊叫妻跟進,兩人便像鬥牛士一般直起身子,居然和愛驢的起伏節奏搭配完美無缺,也就順利騎下山來。

 

來到平地,妻和我躲進竹棚下喝冰涼可樂,望著來來往往的遊客、駱駝、馬,當然還有驢子,妻看出我的心意,擺明著說:「不能再騎了!」我只能喃喃自語:「好想再騎一次喔!」實驗證明大多數人耳根軟,妻後來又勉強答應再騎一趟,登上竹棚後方的神廟群,然後騎回峽口處,再折原路走峽谷回到入口處,抱著與驢訣別的心情登上神廟,俯瞰了佩特拉全景,騎下階梯,往峽口接近,準備道別。不料往峽口途中時,主人偷偷告訴我,眼前右邊這條人跡罕至的登山小徑,可以直通出口,我喜出望外,一來可以和驢多相處久一些,二來峽谷禁行牲畜,要走上半個多小時,很是無趣,三來如果騎驢翻山越嶺通過步行要三十分鐘的距離,一定很過癮,但妻極力反對,我鐵了心說那我自己去,你在出口等我好了,妻不肯放我獨行,只好緊隨在後,後來我們各付了十塊美金,登上最高點,開心地亂叫一通,然後翻過千山萬嶺,兩個小時後才抵達出口──但我不想多加描述中間過程,那實在太精采、太深刻、太終生難忘了,我不想和人分享,即使想,恐怕也分享不來,簡單地說,就像詩人騎驢,簡單形象下的萬般複雜心情,好比路長人困蹇驢嘶,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但我在當時居然全都懂了。

 

回到台灣後,我仍舊到處尋找適合隱居的山巔海畔,也許等找著了,就要添頭驢子,終日倒騎驢子,登登山,吟吟我爸教我的「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人生於此,也挺滿足的了。

 

近況:在一群中山女高學生當中談文論藝轉眼間居然過了七年,益發覺得自己和她們真是情同姊妹;也在師大國研所與師友商量舊學,培養新知,精神日漸清明健旺而學問始終孤陋不堪,皆是無可奈何之事也。

 

散文觀:如果我的文章真有人讀,那我便想傳達給讀的人可以多一點希望、多一點珍惜、多一點理想、多一點感動、多一點什麼什麼的,因為我好多時候不懂希望、不知珍惜、沒有理想、缺少感動,後來稍稍體會一些,就想野人獻曝,絕不肯讓人少曬一點陽光。

 

2007/01/16 聯合報】@ http://udn.com/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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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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