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們全家都覺得爸爸是被老人詐騙了。

媽媽甚至懷疑是桃色陷阱，是不是老爸臨老入花叢，醉得不輕，每個月去報到。

爸爸這幾年，除了旅遊，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一大清早就跑去開電腦，然後 整天看著電腦螢幕，視框跳出來什麼就看什麼，因為很大聲，所以無論是戲劇、政論節目或是奇聞軼事，家人也被迫要稍稍共享。而事實上，平時家裡也只有媽媽在旁邊，只不過媽媽是用手機播放得很大聲，兩人半斤八兩，也就沒有誰吵誰。

以前總不解，為什麼在溪頭國家公園走路的那些老人家，要把音樂放得很大聲強迫路人共享，真的是很霸道！現在爸媽竟也手機隨身自帶音樂，台語老歌或是校園民歌不拘，只不過他們是在家裡，讓音樂肆意從一個房間流竄到另一個房間。

扯到音樂扯遠了，我的思緒也像音樂一樣失控了。我要說的是，在每月回家探望爸媽的子女眼中，爸爸成了沉迷網路的老年人，一整天從早上六、七點到晚上十一點(甚至十二點多)都端坐在電腦前，常常看起來眉頭深鎖，似乎是在擔憂國際局勢和台灣未來，已經出嫁偶爾回娘家的女兒想要跟他聊聊近況，他都有一搭沒一搭地很難把眼光從螢幕上移開來，讓特別排出時間回家親近老人家的女兒，往往還有些失落。

通常媽媽不放心爸爸聽力不好，走在馬路上怕有危險，所以媽媽幾乎都跟著老爸出門。三個月前，這樣的網路成癮老年宅男，竟然不惜大吵一架地跟老媽爭取要自己一個人出門，不要她跟，老人家都吵到血壓飆高臉色發紅了，這更讓媽媽懷疑爸爸是不是出去做壞事。

喔不，嚴格來說媽媽不是懷疑爸爸外遇或是偷吃，她覺得爸爸已經老到不需要擔心這事了，她更懷疑的是怕他被騙，特別是爸爸有一本銀行帳戶，藏在有鎖的抽屜裡不給媽媽看，媽媽想那帳戶裡應該還有幾十萬爸爸的私房錢。這幾天看到新聞報導關於以數位影像散佈來恐嚇的報導，更讓媽媽有無限想像與焦慮。

媽媽找了子女偷偷在外聚會，告訴我們爸爸有這件怪事，她直覺是詐騙，要全家一起來防詐騙救老爸。媽媽說，她有一次偷偷想跟在爸爸後面找出他的秘密，無奈腳步不夠快，爸爸上了公車而她沒趕上後，就完全跟不上了。

二十年前還叱吒風雲、抓準世界潮流，帶領全公司乘風破浪的老爸，近年來眼力漸弱，有聲音配圖像還勉強可以接收資訊，於是就變成現在這樣，整天盯著電腦屏幕，他已經非常努力的在找娛樂或是新知，來填充漸漸褪色的生命。

每天傍晚一個小時出去散步，算是身體的運動，還要被老妻不放心的一直提醒看路，提醒哪裡有階梯，老妻一聲聲地囉嗦，就像是隨時提醒自己是個老人，一刻催眠自己仍不老的念想都被打斷。

每次在請子女幫忙處理電腦問題時，從每個不耐煩的語氣與姿勢中，感受到被子女瞧不起的態度，以前明明從小一直以身作則教導孩子挑戰新事物的，現在怎麼流落至此境地，好像是我智商不夠反應太慢只能卑微的請求協助…。要化解這些感受和自己漸漸失控的生理功能，沒有跌入自怨自艾的憂鬱，這已經多麼不容易的努力與修為。

尿尿漸漸失去掌控…

視力漸漸失去掌控…

老友聚會漸漸失去掌控(幾年疫情期間，就有許多老友再也見不到了)。

對子女的掌控早就沒有了，但現在連子女周末是否回家也很難預測。孫子要考試，兒子要加班，媳婦有事情，任何臨時的計畫都可能讓說好的「回來吃飯」變成泡影，也讓他學會不要期待。

更不要說以前自己身在其中的企業大事，當時是如何的造浪乘風，現在變成慢好幾拍才會從媒體知道的新聞報導。不但是把舞台讓出來，怕現在是連最低票價的站票都買不到也擠不進了。

他真的很努力讓自己活著，

還要不憂鬱的活著，

至少不給子女負擔，

是他在意志上還能掌控的。

起先老婆還以為是他陷入桃色陷阱，在跟腳步不夠快的跟丟了之後，下一次換成女兒騎機車跟蹤，一路跟著老爸上了公車、下了公車，再走一小段路，拐到巷子裡，進了一個老舊公寓，公寓門口掛著一個不顯眼的小招牌，上面寫著「雲采閣：找回幸福，活出自己。」

這塊招牌真的讓人摸不著頭緒，不知道是哪一類型的公司，說是典雅一點的不合法買春媒介，好像也說得過去，只是不到二十分鐘，爸爸就出來了，臉上帶著一抹神秘微笑，步履也輕快了些。

女兒心中一驚，覺得不妙，回家跟老公商量，第二天派出身為女婿的老公去探虛實。到了門口按電鈴，對講機傳來的聲音確實是女生，那聲音回應說：「你有預約嗎？是誰介紹的呢？」

女婿機警地用老爸名字回答說「是ＯＯＯ介紹的，只是我比較急又剛好現在有空，我願意等一下沒問題。」

女婿比了一下ＯＫ手勢後，就進去公寓了，這下女兒更焦慮了，這在門口守著等待老公的二十分鐘，竟比等老爸還更焦慮。

好不容易，看到老公出來了，女兒懷著擔憂、生氣又興奮的複雜心情，謎底即將揭曉！

老公說，原來進去之後發現，這是一間算命坊，主持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算命師，穿襯衫及西裝褲，就像是一位還蠻有型的上班族。老公原想裝模作樣的也來算一算命，但了解到雖不強迫但大多數人都會一次付好幾千元之後，就心生出了討價還價的想法，當下坦承是家人不放心老爸，所以派他來一探虛實。

這算命師倒也並非唯利是圖，他說，那我今天不收費，只是我有為每一位客人保密的義務，你們老爸會想要每個月來，一定有他覺得有價值的地方，建議你們家人回去好好跟父親聊一聊如何？

就這樣，謎底揭曉，老爸並不高興，好像我們戳破了他人生中僅存的小小隱密樂趣。不過，他還是勉為其難的一五一十告訴了我們故事始末。

經由朋友介紹，父親半年前開始來算命，算命師會算他下一步該怎麼辦，每次不會透漏太多命運，但可以陪老爸找出因應之道。

一個月算一次，到底在算什麼？有這麼多命運可以說嗎？全家人邊聽也一邊狐疑著。

比如說，算命師會跟他說，下個月你會遇到小小的火光之災，要多看正向的YT影片(每天至少三個)，少看一點戰爭或是政論相互批評的節目，就可以化解這災。

又比如說，「下個月，你兒子工作上會有一個難過的關，不可以跟他說，但你可以為子女祈禱，一日三次按三餐飯後執行。」

再下一個月，算命師說：「你太太大星星和小星星犯衝，會跟你吵架，不要跟她吵，她不是故意的，這樣後面五年就可以過太平日子，一個月換五年，划算吧！」

一開始，子女不解的想要勸老爸，這些道理何必要外人告訴他呢？盡量看正向的影片、為子女祈禱、不要跟老妻吵架，都是我們平常在勸你的啊！幹嘛花錢買這些你都已經知道的道理呢？

但老爸像叛逆少年般的不惜與家人翻臉，也堅持要每個月去算命，他說這是他人生的希望。在看過算命師本人是男性後，老媽也比較放心了，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她竟淡淡地說：「一個月幾千塊，就當是老爸昂貴的娛樂好了。」

只是子女們不解，明明算命師的這些話，都是他們子女常常叮嚀爸爸的，甚至一開口就會被擋回來的，怎麼算命師說來，爸爸就會聽呢？

「因為子女叮嚀，只覺得顯得我無能，我才不要子女教呢！」

「算命師說，卻能讓我找到一點對未來的希望。」

爸爸好不容易打開心房，說出這些心底話。

還是媽媽早一步了解老爸，沒問也猜到大概是這樣。

因為媽媽從擔憂生氣到現在的接納，讓我們見證了老夫老妻的愛。

她淡淡地說，至少還能掌控未來一個月，且還能為自己和家人做些事，對你們老爸來說，很重要。

老爸的眼神，因微微濕潤而閃著光芒。

(本文同步刊載於張老師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