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離門口最近的空出來的那個辦公座位，就有了個不成文的傳說，繼上一位員工離職後就空著，平常沒人坐。

有一次，老闆娘通知一位約聘兼職員工轉為正職，於是很正式的邀請他坐在辦公桌前主人的座位上，然後老闆娘坐在隔著桌子的對面，很慎重對他的表現表達肯定，並邀請加入核心團隊。那位員工受寵若驚的表情，大夥兒都用手機拍了下來，成為茶餘飯後素材好一陣子。

再下來坐那位子的，就是上周業務阿志向總務玲達告白，跟大夥兒串通好，邀請玲達坐在那位置，然後在大家配合關燈、點蠟燭、創造氣氛下，阿志捧著一束很大把的花站在辦公桌對面，用比練習時小了很多的聲音說：「嫁給我好嗎？」玲達又驚又喜的楞了兩秒後，答應了。

玲達的驚訝是真的，但喜悅卻夾雜著少許的失望，因為原本以為阿志會在更浪漫的高級餐廳求婚的，「那一餐高級料理，欠著！」，她面對眾人微笑著，卻轉身在阿志耳旁低聲說了這句。

今天，卻是老闆娘被請到了這空辦公桌位置，正想著不知道員工們又在玩什麼把戲呢！大門卻進來了兩位女士，一位中短髮俐落，一位波浪長髮，這兩位該有四十歲吧！但身形卻保持得非常苗條，打扮也很入時，「可能是行銷公司來談合作的，要不然就是保險推銷員….」閱人無數的老闆娘心裡這麼想。

在她面前坐定了，中短髮女坐在中間，波浪長髮女坐在旁邊像是助理的腳色。老闆娘把眼神對準前方正中間那位的眼睛，展現龐大氣場卻又無比溫暖的直視著對方的眼神，開口問了第一句話：「妳好，今天過來是因為……」

「美英姐，妳不認得我啦！我是小光啊！」說著把背後的一大把玫瑰花捧到老闆娘面前

老闆娘美英的眼神，輪流落在中短髮女的臉上的每個特徵，並且在她腦海中快速搜尋比對「小光」是誰？她這樣說，彷彿是我應該認識的老朋友呢！搜尋了一大圈，才想到，莫不會是那個小光？不不不，也太不像了！印想中的小光戴個眼鏡，怯生生地什麼都不敢說話，想吃冰淇淋也不敢開口要哥哥買，是她嗎？

「是我啊！美英姐，妳那時還每次偷偷塞錢讓我去跟同學聚餐，妳忘記了嗎？」這下老闆娘確定眼前確實是她認識的小光，只是二十年過去，實在很難想像眼前這位幹練的職場女性，竟會是以前害羞怯懦的小光。

這麼多年不見，一下子也不知從何聊起，半生不熟地問到「小光，妳現在在做什麼？」 看著小光炙熱的眼神，早已經找不到當年那總是怕冷怕得發抖，讓人想用棉布裹住的小女孩。

小光簡單回答了職業後，就單刀直入地說，二十年前，妳幫未婚夫，也就是我哥作保，結果他玩期貨輸光了，臨時在婚禮前落跑，妳沒了未婚夫，又送妳一身債，我們全家人都覺得對不起妳，事實上是又愧疚又還不出錢，所以當下也不敢聯繫妳，後來妳搬家後就更失去聯繫了。這次好不容易才透過妳們高中同學找到妳，原來妳也改了名字，難怪我們找不到。

別說了，都過去了，要不是為了拼命還錢，我也不可能開這家公司，都是命啦！

當時我就想，那麼溫柔纖細的美英姐，勇敢承擔了債務和未婚夫的懦弱，我知道妳沒跟自己家人講 也沒來我們家告狀 一個人不知道是怎麼撐過來的

妳知不知道，當時我就對自己許願，等我長大到可以配得上妳的時候，會去找妳，下半輩子讓我來守護妳。

情感還是纖細的美英，隱隱知道小光在說什麼，但又不好回應，於是婉轉的說「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溫柔漂亮的嫂子了，我現在是微胖發福的老闆娘了，妳是好孩子，好意我心領了。」

不，在我看來，妳身上的肉，肚子那塊是為我哥傷心長的，下巴那塊是為還債壓力長的，手臂那塊是為寂寞孤單又得仰裝堅強長的，在我看來，天真漂亮不足以換來幸福；但妳成了肉肉的老闆娘，卻承擔了很多人的幸福，在我眼中， 每一塊肉都閃閃發光，對我來說，都是極為珍貴的妳人生的印記。

這話說得有點露骨，連見多識廣的美英也招架不住，眼光環繞一圈辦公室同仁有沒有注意這邊後，連忙轉個話題問到，那妳哥呢？還有聯絡嗎？

這幾年有連絡上，但沒什麼往來，他在做裝潢工，收入時好時壞，但好歹過得去，他知道我要來找妳，託我跟妳說謝謝，好歹他也該自己親自來對妳說，我想妳也不需要這聲謝謝吧！

「他還是一樣，沒變呢！」這回兩人不約而同的吐出了這句話，然後相視而笑，雖然不確定兩雙眼神交錯深處，有沒有一樣的情愫？但這心靈交會的默契 是很確定的。

辦公室實在太多人了，大家會聽得到嗎？美英還沒完全連結起心中那個瘦瘦怯生生的印象中的小光，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是什麼怪誕的夢境，還是整人橋段嗎？

小光察覺到美英已經閃神，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突兀，於是找個理由告辭，說再找美英吃飯。

「雖然這是告白專屬座位，但這情節也太詭異了吧！」美英心想。

如果這是真的，不是夢！

善良的她，開始想該怎麼拒絕，才不會傷害到小光呢？這孩子不會是認真的吧！

如果這是夢！她倒有點煩惱了，是不是更年期的賀爾蒙失調嚴重到出現妄想了呢？小光耶！我跟小光？這妄想也太外太空了吧！

為愛情付出半生的她，不曾怨過。

愛情，讓她幸福又不幸；

承擔，讓她覺得幸福；

「肉肉的老闆娘， 卻承擔許多人的幸福。」

或許是她聽過最好的讚美，

若說是有一點點心動，

就是因為這句話吧。

被理解或許不錯，

但愛情，早已經在二十年前就飛向遠方了。

當她一個人打電話取消飯店婚禮、緊急找兩位朋友幫忙通知賓客，還有安慰爸媽的那一天晚上，愛情就從她的人生消失了。

從那一天開始，她承擔起所有不該她承擔的責任，從憧憬婚姻的少女，一個箭步邁向大媽，成了必須扛重擔的大媽。

沒有時間抱怨或是哀怨，她不扛就會讓爸媽無家可住，爸爸還因為此事中風，雖然有漸漸復元，卻無法再管公司。之前明明那麼不擅理財的她，勇敢地去跟銀行協商貸款，跟債主談判，一夕之間，從溫柔小護士變成鋼鐵女戰士，然後開始接下爸爸的生意。

人生彷彿從婚禮前的那一天開始分成兩段，兩段完全是不同的角色，算算現在的年紀，兩個角色差不多各佔她一半的人生。

她難道不想被照顧嗎？十年前事業漸漸穩定，債也還得差不多時，是曾經想過，但是找誰呢？她不想再照顧誰。讓別人照顧？又覺得自己年紀大又沒時間經營感情，誰要找一個全心投入工作的中年婦女當伴侶？

但，小光的話真的有打動到她，「在我眼中，每一塊肉都閃閃發光，對我來說，都是極為珍貴的妳人生的印記。」這短短幾句話，彷彿是肯定了美英人生的價值。

最喜歡我肉肉的，咦？不是小光嗎？

「喵…」小光跑過來躺在我肉肉的肚子上，都沒發現當初買回幼貓時取了個「小光」的名字，這幾年來早已成為美英最親密的伴侶，陪伴就好，喜歡現在的我就好，美英想，這「貓小光」說不定比白天告白的「帥女小光」更適合我呢！

所以，是小光化為人形來找我？還是我抱著小光睡覺後在作夢呢？

#本文同步刊載於張老師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