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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7 22:43:37瀏覽1294|回應9|推薦85 | |
大學那幾年,我深深陷在一種上帝隨時會取我性命的恐懼。我現在回想,這種恐懼固然有它的«聖經»依據,但大多是媽媽內化給我的。她動不動就警告:「主耶穌會鞭打你」,「神如果不給你機會,可以隨時取走你性命」...但生命縱使脆弱與渺小,我的腦袋還是動個不停,雖說思維並不比生命來得不脆弱。我發現自己果然就像巴斯卡所說的會思考的蘆葦,就算一千億個神經元飄零在空蕩的宇宙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根纖維。我腦袋問個不停的是:「上帝取我性命的意義何在?」 不過我一開始的焦慮是:「上帝會怎麼取我性命?」車禍嗎?我會不會隨時被車撞死?可是我連帶想著,這樣的話那個撞死我的人豈不成為上帝制裁我的工具?那個人如果因撞死我而內疚怎麼辦?上帝會為他的愧疚負責嗎?只因為了要懲罰我,而讓一個肇事者愧疚一輩子,這樣的上帝到底有沒有公義可言?說來有趣,在我信仰動搖的早期,還改不了「為上帝辯護」的反射神經,我的答案是:不可能!公義的上帝不會平白添增一個無辜者的內疚,所以只會衝著我來,不會假手他人的意外來取我性命。所以結論是:我最好的死法就是不要連累別人,比方說突然暴斃或得癌症之類的。 暴斃倒是沒發生,卻開始生起怪病來。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還是不明白我當時那一年左右身體到底出了甚麼毛病。回顧起來,我或許會把它理解成精神危機和語言重組在我肉體上造成缺位和病徵。這樣講好像是混著形上學的精神分析,用更簡單的方式來說,就是壓力吧?症狀是這樣的:有一種疼痛在我身上流竄。首先是腳痛。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喜孜孜地從台北的國際書展回南部,因為袋子裡裝著剛買的Felix Meiner德文版康德三大批判,結果一下了車小腿骨劇烈痛了起來,我想不起來那是怎樣的痛了,但一定是劇痛,否則我不會在白天的車站哭了起來,還引來一個等公車的高中女生一直盯著我。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神要取我性命了吧?」那種痛很奇怪,過了幾個禮拜就換別的地方,一下子跑到胸口,一下子跑到手臂,甚至轉移到脖子,我整個喉嚨都有咽脹的感覺,讓我不得不懷疑「癌細胞」已經蔓延全身。總之,我當時常常跑醫院做檢查,而且才知道有「疼痛科」的門診,但都找不出病因。那段期間,我寫下生平第一封「遺書」,大概是要吩咐把我的書捐給甚麼單位之類的。如果這真的是主耶穌的鞭打,那我為什麼不乖乖悔改回去教會呢?這主要是感受的問題,很難在此用三言兩語表達。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有點相信開始受到「神罰」,可是又不想回頭,同時開始思索神取我性命到底意味著甚麼。 如果我下定地獄了,那麼上帝有必要提早個幾年讓我橫死嗎?是為了警示其他教友,還是要在我死前多增添一些不安和痛苦?而接下來的問題是:處不處罰我有那麼重要嗎?我一直搞不懂,一個無限偉大的至高上帝為什麼要來取走我卑微的性命?我愛不愛祂信不信祂,對祂來說有那麼重要嗎?如果我是祂,我應該會忙著跟蜜蜂還有熊玩耍,或是跟狐狸攤在草地上享受陽光,或是鑽入原子裡面看電子的旋轉,或是飛到仙女星座的某處,欣賞某顆正在誕生的恆星。或許有人會反駁說,造物主對於祂的創造物不會感興趣,因為祂都知道了,而只有人的意志是祂感興趣的。那麼我會回答說:上帝對任何事情,包括人的自由意志,都不會感興趣,因為祂是全知的。祂甚至不會像<創世紀>那樣描述的,對自己的創造說這一切都很美好,因為祂早就知道那是甚麼樣子了。 所以我後來才明白,基督教表面上把人貶得很卑微,其實同時是把人高舉到宇宙的中心位置。在短短的六千多年內,人類會不會歸順上帝是整個前前後後無始無終的宇宙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有意義的戲劇,也是上帝唯一關切的事件。每當我這麼想,都會覺得匪夷所思。我日後才瞭解,我這種想法的確被視為危險的。1600年Giordano Bruno在教會的審判下被火燒死,就是因為主張有無限個太陽和無限個宇宙,把地球和人類從宇宙的中心請了出去。 不過理智上和情感上的轉變還要在幾年之後才會成形。我大學後期還非常的迷惑恐懼,有次媽媽緊迫盯人,要我回老家的教會領聖餐,她就是要親眼確認我敢不敢吃下聖餐。保羅在<哥林多前書>十一章那裡警告,如果有人犯了罪還吃主的餅喝主的杯,就是干犯主的身體和主的血了。他還說有的信徒領了聖餐後生病甚至死亡。我記得第一次在我媽媽的注視中,我吃下了聖餐,還真的擔心當場斷氣。這聽起來頗有原始民族「神判法」的味道。後來媽媽製造第二次機會監督我敢不敢吞下聖餐,我那次就敬謝不敏了,從此被盤問了好幾年。 有點奇怪,談論我媽媽,好像變成在談論上帝。而我跟人聊到上帝的時候,也往往變成在聊我媽媽。有時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把這兩者拆開。用媽媽的方式去看神,這儘管偏頗專斷,但也有幾分道理在其中,因為媽媽可說是基督教簡明的濃縮版本:其一,教會之外的世界都屬於魔鬼管轄的; 其二,跟得救無關的事,都毫無價值和意義。關於第一點,對我媽媽來說,其他的基督教會也都是假的。說來很絕,前年有個基督教徒跟我傳福音,我聊著不禁就提到我媽媽的狀況,對方聽了居然說:「你要帶你媽媽來我們教會重新認識真理,讓她解脫束縛,這就是神牽引我們相遇的美意。」 關於第二點,我偏偏對於生命中跟得救無關的事充滿激情,這讓我深信自己沒有信仰的天分。不過也多虧了我媽媽,讓我對於猶太—基督宗教的本質有進一步的體驗和認識。而且我從來不會、也不可能完全站在基督信仰的「外部」來審視它。我不但從未懷疑過這種「神愛世人」的信仰是人性中很深刻的渴望,而且我認為除非人性出現重大的巨變,否則基督教一定是「愛感形式的宗教」和「故事性宗教」發展到最強大最極致的模式了,這點是不可能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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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