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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3 20:09:29瀏覽1436|回應19|推薦94 | |
前天媽媽很不尋常地將近晚上11點還打我手機,劈頭就問:「最近還常上台北嗎?」我隔天正好要上去一趟,就說:「會啊,明天要上去。」她又問:「你開車嗎?...還是坐巴士?」我有點一頭霧水:「我都是坐統聯啊?...怎麼了?」媽媽說:「我昨晚夢到你車禍。」「然後呢?」「你死了。」 我啞然失笑:「妳也相信這一套啊?」因為媽媽是個...「標準」,嗯,還是「正統」的基督徒,所以應該不會相信有預知夢這種玩意。(說來頗怪,彼得曾說解夢也是聖靈的能力之一,先不管這個了)「不是相信。神要讓你發生甚麼意外都憑祂的意思,重要的是你要趕快回頭,趁還有命的時候趕快回頭。要不然死了就沒機會了。」 再也沒有比兩種不同狀態的靈魂的溝通更困難的事了。 我本以為這幾年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經擺脫了媽媽這種精神追殺,看來錯了。說真的,我實在很不想回家過年。每年過年都是我必須跟媽媽相處超過三天以上的日子,這會讓我瘋掉。這樣子說好像很不孝,但這種局面實非我願。有一年,媽媽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著某種髒東西一樣。她真的覺得我是髒的。我那幾年回家都是坐火車,回到家身上還是有一種車廂的冷氣味(我那陣子在車站光聞人的味道,就知道他們剛搭乘的是自強號、莒光號還是復興號),媽媽就說我很臭。我想,這種氣味不如說是她投射出來的。對她來說,我很污穢。 我媽媽其實是擔心她自己,只是她不能乾脆地承認。她認為既然是她當初帶我進教會受洗,就有責任顧全我的信仰。我媽媽不知道從哪邊聽來的說法,讓她覺得如果我犯罪了,她會受連累不能上天堂。不能上天堂對她來說就是下地獄,所以她當然很焦慮。去年過年,我就直接這樣跟她講明,她居然也坦白地令人傻眼,把之前的偽裝之詞都剝離地乾乾淨淨:「對啊!如果今天神告訴我說我不會因為你的連累而下地獄,我才懶得理你。」這輩子還要聽到如此經典的對白,我看很難了。我的反應也很絕,我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安慰她說:「妳放心,我跟妳保證,神絕對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而不讓妳上天堂。」她聽了竟然鬆一口氣:「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安撫了她,但心裡想著:「神對妳要不要連帶處分,這哪是我一句話說了就算的?」這是我做過最荒謬的事之一,一個非信仰者的信口開河居然可以幫一個信徒解除恐懼。 我後來用她從來沒見識過的緩和語氣,問了她一個恐怕這輩子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妳信了主之後,有比較快樂嗎?」 她遲疑了,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但那個空檔已說明了一切。她回答:「我只知道要拼命抓著這個神不放,不然就很悽慘了。」 對我來說,她的心智比較像是我的女兒,但她是我媽媽。我媽媽把新教的精神狀態活出極致,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救,僅此而已。此生只不過是手段,在短短幾十年中的考試中要見真章,結局要嘛就是上天堂與上帝同在直到永遠,要嘛就是下地獄受到永無止盡的烈火燒烤。對了,補充一點前提,就是活著的時候要怎麼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救?抱歉,這完全只能靠上帝有沒有憐憫你而讓你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只能全憑恩典,這又是新教另一種精神特徵。 我在媽媽身上看不到基督徒的喜樂,而只有看到她對地獄之火的恐懼。這在我原屬教會的信徒中比起其他教會來得嚴重,而媽媽又是我在教會中看過最嚴重的一個。當然,她今天把這種焦慮全推到我身上,她說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才無法像一般信徒那麼心無掛礙地喜樂著。她硬要給我這個軛。她甚至求過我回教會,理由是為了不再讓她操煩。我又一次以哲學的辯論來安慰她:「我會不會下地獄還是個未知數,搞不好上帝會大發慈悲判我上天堂也說不定,所以目前用不著替我操心。而等到末日審判的時候,萬一妳上天堂,我下地獄,因為在天堂中是沒有悲傷的,所以到時候妳也不會替我難過了。總之根本不用替我操心。」這又回到問題的原點,她實際上怕的是自己不能得救。 她有一次被瓦斯爐的火燙到後頗有啟發,想說這電光火石的灼傷就那麼痛了,那種永罰的燃燒還得了?我在大二的時候讀了喬艾斯的«年輕藝術家的肖像»,Stephen Dedalus的媽媽深深陷在「地獄佈道」的那種恐懼,簡直就是跟我媽媽同一個版本。母親的恐懼是會感染給兒子的,Stephen和我都是。Stephen後來找到自己的出路,而我當時還沒有,罪惡感很深,甚至開始學會說謊。大學團契的契友都會注意我有沒有守安息日,我都說我回家了,而媽媽的監督我也得用一番說詞搪塞,開始對兩邊的人說謊。 有人會說,關於地獄種種,信的就會怕,不信的就不會怕,話是沒錯。但是信念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處在猶疑不定的弔詭狀態,比方說即使不信也會害怕。我們用巴斯卡的賭博比喻來說,要賭地獄存不存在,畢竟還會有一絲絲的忐忑惶恐,除非我認為根本沒有賭局這一回事,我才免於恐懼。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模糊狀態持續了好幾年,那是很痛苦的精神危機。那幾年我沒有精神上可交談的對象,常常晚上溜出學生宿舍,口袋裡一本湯瑪斯˙曼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吃著鍋燒意麵,想著地獄是不是因為我不想相信就不會存在的問題,還有「不相信」跟「不想相信」有沒有差別的問題。 (我接到電話後,還真的感覺怪怪的,雖然說我知道死亡的夢境有種種的含意,尤其是我媽媽投射出來的夢境更好拆解。我還想說,如果昨天出門一趟車禍身亡,真不知道要如何告知格友們我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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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