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起或歧視？】2014/10/26

根據柯文哲對人才的分類，第一流人才讀醫學，第二流讀理工，第三流進商學院，第四流是讀法律的，第五流搞搞農學，而讀文學院的則是第六流。據報導有團體跳出來痛批說這是職業歧視，要柯對於自己的性別歧視一併給個說明。我想，他們這些人把這兩者混為一談了，前者跟歧視無關，它涉及的是一個人對聰明才智的界定以及對人才流品等級的看法，它充其量只是「瞧不起」（柯本人也沒說那麼白）。抨擊的人分不清楚歧視和瞧不起的差別，難怪會被瞧不起。觀念上的弱智往往始於語言的混淆和暴力。這幾年，我對台灣輿論很反感的兩個暴力一個是眾多領域的泛政治化，另一個是情感的道德化，而語言的單一與觀念的含混是最直接、最廉價的攻擊武器。

我無意幫柯辯護，相反地，我認為既然要評論他，就要先釐清自己的概念武器，我們才能夠藉由單一一個被批判的對象去抓出台灣整個社會更深層的價值觀、心態史與體制結構，這樣的批判才比較有意義。歧視的簡單定義我想不用多說，它明確地牽涉到由某些錯誤的偏見和不道德的觀感好惡而針對幾種天生條件（種族、膚色、階級、省籍、性別、性傾向、殘障、胖瘦等）所產生的權利的不公和對待的不當，這個問題可以透過國家的法權手段來做到最低限度的制止（你腦袋怎麼想國家管不著，但一旦你說出來或做出來國家就來管你）。之前的白人笑黑人笨而剝奪或阻攔他們就學的權利，這是歧視問題；但念理科的笑念文科的笨，前者並沒有剝奪或妨礙後者甚麼權利，這是瞧不起的問題。

歧視在任何方面都沒有理由，但瞧不起至少有一種理由，而且一個價值多元的自由社會還得保障這個理由，而其他不苟同者也應該要成熟到說出那句老話：「那是他（她）的自由」。歧視不允許享有這個自由，但瞧不起則可。所以，讀醫學的可以出於某種理由看不起讀文科的，讀文科的同樣也可以說出一個理由來看不起讀醫學的，這兩種自由和價值觀都必須受到社會的保護。之前聽過一個笑話，細節我記不清楚了，大概是念科學的學生瞧不起念醫學的，後者又瞧不起念商的，商的瞧不起法律的，……最後被瞧不起的是教育系的學生，所以他們只好瞧不起自己系上的老師。所以這種的瞧不起，即使我們不想尊重也不願接受，但仍要容忍它存在。

瞧不起當然也是某種廣義的意識型態，但一來那不是可以用政治法律手段來解決的，二來有太多的瞧不起根本無須解決，為什麼？因為有時那根本不是個問題，它甚至反而是我們需要的東西。一個人活著一定會做兩件事情，否則人生是很奇怪的：其一是建構自己小小一套（或多套）對於世人的高低分等，其二是為自己的優越找出一個根據。前者未必要為後者量身訂做來把自己放在最高等級，這兩者可以相關，也可以無關。人因自身的優越感而把自己跟別類人區隔開來，這裡頭當然會有瞧不起的成分，所以會有有錢人瞧不起窮人，也會有窮人瞧不起有錢人、學歷高瞧不起學歷低、留學的瞧不起本土的、國立的瞧不起私立的、有品味的瞧不起沒品味的、嚴肅文學作家瞧不起大眾文學作家、專業藝人瞧不起通告藝人、性忠貞的瞧不起性氾濫的……，這些不是政治正確和道德是非的問題，而是對人的觀念的價值問題和個人的教養問題。

回到柯文哲的人才等級說，這裡沒有甚麼職業歧視的問題。他又沒有主張哪些公民權利只有醫師、律師才能享有而工人和巴檯女就無法享有，他只是認為台灣或甚至世界第一等聰明的人都跑去念醫學或都應該要去念醫學。這種自負的菁英看法或許有些人聽來覺得刺耳，但從許多角度來看都還蠻合理的。接著醫學以下的排名云云，那也言之成理，而且我認非常多台灣人，不管書讀得好不好，也都這般想法。如果有人認為柯的聰明等級說是錯的，那何不主張讓智力測驗從世界上消失，把考試也廢除？柯只不過講出了世界史上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以來一個現代化國家對產業人才的佈局趨勢。

若要深究柯的觀點有何問題，我覺得至少有兩點。首先，先撇開人的完整性（諸如人格特質、人際關係能力、德行等）不談，針對「聰明才智」而論，柯所認為的「聰明」只有一種，應該就是數理能力，這是很狹隘的。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各種的聰明：語言文字的聰明、記憶的聰明、想像力的聰明、對色彩音符的聰明……。柯不知道智能是多元的，這不是歧視，而是無知，或見識、素養不足，我會建議他去讀讀同樣是台大教授「第二流人才」數學系的黃武雄先生寫的書。

另外，更重要的，柯文哲式的聰明以及自以為聰明，還有他那很刻板的既定分類等級，其實都透露了他自己是標準國民黨統治教育下的成品。他那種制式的人才論不過是國民黨政府給出來的世界圖像。他一路自認為的聰明和阿扁從小到大都考第一名是同個模式，只不過一個念理科一個念文科，剛好互為對應。在這個體制底下，不鼓勵獨立的思辯和創意，也不鼓勵跟實用生產無關的人文科學。或許柯可以跟在李登輝這位「第五流」農經人才的身邊多方觀察，李受到典型日本近代教育的薰陶，幾乎對任何學問無所不窺，可以從量子力學聊到卡萊爾和武士道。如果柯對人類的知識史有所瞭解，也對歐美日本的狀況有所留意，他應該就會這樣認為：所有學科的理論基礎，舉凡醫學、數學、物理、天文、經濟、生態、歷史、宗教、人類學、哲學……都需要最聰明的人去讀。一個健全成熟的先進國家，其所有領域的基礎都有最頂尖的人才的努力而支撐起來的，而柯文哲，以及絕大多數的台灣人，對這麼重要的事情還無知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