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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23:43:10瀏覽1435|回應0|推薦14 | |
【哲學,格物,無我】2016/8/12 或許,哲學自始至終就只是在學習如何自淨其意而已。 這陣子哲學在台灣好像搭上了公民運動精神的順風船,在中學教育以及媒體打開了能見度。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為什麼呢?尼采指明了一個弔詭,如果哲學起得了預防跟治療的作用,那也只能發生在健康的民族身上,而非病弱的民族身上(《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1)。而台灣人向來有一種典型的病,這幾年來尤為嚴重,就是對「認識」不感興趣。偏偏,哲學是高度反思的東西,是「對認識的認識」。一個原本就對認識不感興趣的社會是不可能突然跳躍到喜愛哲學的。哲學最大的敵人就是急功好利,要這個敵人愛上它,難上加難。 就我這幾年在一些好辯的青年身上看到的,表面上「思辨」被標榜了,實質上是思辨的貶值。也就是說,青年們開口閉口就是批判與解放,殊不知這反而再度鞏固了台灣人急功近利的心智結構(台灣人、太台灣人了)。越想展現自我,就越急功近利,就越貧乏:貧乏得必須屢屢對新聞動態做出即時反應以證明自己的良知並不遲鈍,貧乏得只能變成一群伺機別人的愚蠢錯誤以證明自己聰明的政治禿鷹。好發論戰,對認識的冷感,以及自我的膨脹,這三者剛好都在複製急功好利的態度。在這個前提下,太多的言論即便夾雜著很多知識性語言,也只是長得像論證的東西。這正是問題所在。哲學的首要對手,並不是俗見、常識,也非公共輿論,而是疑似哲學的東西。 所以看到孫有蓉小姐要講解甚麼是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跟辯證法,我是大為感動的,這才是正本清源、真正認識哲學的開始。其實,蘇格拉底本來跟大眾輿論相安無事,他絕非時下台灣進步青年動不動就一副「對方需要好好再教育」的姿態跟口吻。我特別要提醒這種區別,因為這至關重要。蘇格拉底並不否定一般人具有美德跟良善,只不過哲人有一種很特殊的、對自己負責的美德,那就是熱愛追問真理而絕不自欺欺人。蘇格拉底那種靈魂內在的自我對話(《Theaetetus》190a),本來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相反地,台灣的憤青跟文青遇到不同立場的人們,在指責對方的愚蠢的同時,是同時否認掉對方的美德的。為什麼會這樣呢?簡單的說,權利大於善,正義排除掉其他美德而成為唯一的德性,這種現代自由主義的弊病在台灣這塊欠缺共和精神的土地上很不幸地發展為最大值(而社會科學各式各樣的politics正好助長這樣的論述風氣)。按照這種邏輯,「你錯了」等於「你是不正義的」。一種深深的惡意跟酸民性格就此醞釀、爆發、肆虐。在這種氛圍中,我十分憂心哲學很快地又會淪為貌似哲學的東西。說來諷刺,這種哲學的幻影恰恰是蘇格拉底身不由己必須挺身對抗的東西。 對蘇格拉底而言,德性的優越首先在於靈魂的完善跟人格的自足,這些都與人相辯論無涉,他也不會去找輿論的碴。結果,蘇格拉底遇到了進階的輿論2.0版:也就是經過哲學的幻影所教導之後而標榜著聰明、智慧的那種輿論,他才忍不住當個牛虻的,正所謂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蘇格拉底的對手,正是急功近利式的思辨,也就是假冒為善思辨。但請注意,蘇格拉底是基於朋友的立場來私下一對一地跟人攀談討論,並且是針對那些人個人的處境給點建議,而不是登上公共場合一幅要指點整個城邦的樣子(《Apology》31c)。轉換到現在的時空吧,我認為如今媒體與網路每天沒完沒了的issue跟argument,其實是一種海德格所說的再現的形上學的形態,也就是說,訊息、議題、輿論、爭辯都是世界圖象(Weltbild),它們其實都在我們的對面,可是卻快節奏地綁架我們,並要求我們表態,把一個見解或立場快速地丟出去然後押注在對面那個世界框框裡,並美其名為公民精神。媒體技術的表象世界與急功近利的國民性格剛好一拍即合,在這種局面中,哲學教育能夠普及且不變質,我實在不怎麼樂觀。 我認為,若要擺脫台灣人功利的習氣,我們應該先回到對「認識」的興趣,先從格物開始。來看尼采的一段話吧: 「近於瘋狂—感覺、知識、經驗的總和,也就是說,整個文化的重負,變得如此之大,以致於神經和思維能力的過於興奮成為普遍的危險,甚至歐洲的有教養階級都無可倖免地得了精神官能症,幾乎每一個較大的家庭都有一些人近乎精神錯亂。現在人們確實用一切方法來尋求健康,但主要是必須減少感覺上的緊張,減少沉重的文化負擔。……人們將大量深深跡動的感覺歸功於基督教、哲學家和音樂家:為了使這些感覺不在我們中間蔓延,我們必須呼喚科學精神,整體來講,科學精神可以使人多一點冷靜、多一點懷疑,由其可以讓對終極真理的信仰熱潮降溫」(《人性的、太人性的》244節)。 很不幸,尼采自己也瘋掉了,不過他的建議是極為可取的。台灣目前面臨的不是太多的文化重負,而是太多的政治,will to politics,will to justice……還有太多的自我,will to self……讓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精神官能症。科學是一種朗健的精神,正好可以對治這種焦躁跟扭曲。我為什麼會很推崇張愛玲的讀書筆談呢?因為那讓我們看到,格物是忘我的、無我的。一個平時善於格物的小說家,要習慣把自我抽掉,看世間才會有精準度跟力道。台灣人最卻乏的就是disinterested的能力,而格物,就是不斷練習不要凡事言必利益跟效用,把功利的習氣慢慢化掉。有了這樣的基礎跟準備,人自然而然就會進一步要求思想跟立論的原理,哲學自然會向他招手。 自我要先學會無我,否則那種我都是空的。格物或是知識訓練是無我的最好練習。而哲學,說到底,就是不自欺欺人,在求索真理的道路上不斷自淨其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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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