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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存有學看個夠的藝展
2014/02/09 02:28:24瀏覽1117|回應0|推薦13

【一次存有學看個夠的藝展】2014/2/9

 

(這是我用比較接近報導的文字來寫的引介,耗了一些心思精力,期許讀哲學的人可以多關注一下其他人文科學,更希望讀人文科學的人一定要讀哲學。然而,最希望的(也是最渺茫絕望的)是國人可以稍微意識到知識是國民不可或缺的幸福。)

 

當哲學學者還在為physei on(按自然本性)和thesei on(按人為規定)或是physisnomos做觀念上的考古,當藝術史家還苦陷在用風格這個範疇去推敲原始藝術和史前藝術,當人類學家還對太哲學式的概念感到疑慮,法國的布朗利碼頭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於2010二月到2011七月辦了一場名為「物象的造作」(la Fabrique des images)的藝術展,讓存有學不但看得見,還可以看個夠,一口氣看四種類型。這大概只有在法國這個融合知識跟感性、重視哲學與人文科學的整合以及把學院體制和大眾教育結合起來的國家才可能發生,而博物館更是這樣一個地方,讓不可見的觀念變得可見,同時讓我們在可見的事物中發現抽象的心智作用。

 

策展人Philippe Descola是法國高等研究實踐院(EPHE)第六部的人類學教授,也在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EHESS)執教,自兩千年起,更在法蘭西學院擔任自然人類學講座。他是李維史陀及Maurice Godelier的學生,在李維史陀的指導下寫了處理自然社會化的博論(La Nature domestique. Symbolisme et praxis dans l'écologie des Achuar)。這次的藝展算是他專業學術重心的一次公共性分享與交流。更明確的說,該展出直接和他近年來在法蘭西學院開的課相關。他從20082011連續三個學年度開了「物象的存有學」(ontologie des Images)(點入:http://www.college-de-france.fr/site/philippe-descola/resumes.htm#|m=#undefined|p=/site/philippe-descola/resumes.htm|),所以「物象的造作」算是把他研究的階段性結論和授課的心得同步轉化為一般大眾可接近、探究、提問的開放場域,以期製造出觀念的激盪。在展出中,人透過可感知的物象來進行更深刻的反思:人類心智的奧妙、關於文化與自然的不同的認識模型、自身的歷史社會處境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有多少方案可供沈思等命題。

 

在進入藝術作品之前,我們得先瞭解背後策展人知識的出發點以及構思架構。師承李維史陀,Descola自然有一種企圖歸納出抽象的理論模式的雄心。他整理出四大類存有學(這恐怕是英美人類學界之前不大敢用的字眼),或是四種「認識模式」(modes of identification),分別是:自然論(naturalism)、泛靈論(animism)、圖騰論(totemism)、類比論(analogism)。我們先用最簡單明瞭的方式來說明。首先,我們設立一組範疇內在性(interiorities)和物體性(physicalities然後每個範疇又可用連續性和斷裂性這兩個區別特徵來再做出二分,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形式上配對出一目了然的四個類型的存有學:

 

自然論:內在性是斷裂的,物體上是連續的。

泛靈論:內在性是連續的,物體上是斷裂的。

圖騰論:內在性是連續的,物體上是連續的。

類比論:內在性是斷裂的,物體上是斷裂的。

 

我們先來看自然論。這是近代西方乃至今日影響到全球的主流強勢觀點,它認為整個宇宙是一個東西接著一個連續鄰併而成的,包括人的身體也屬於這個同質的大連續體,身體的物體性跟其他事物的物體性相同或至少相似,唯獨人的內在性(靈魂、心靈、理性、思維、意志、人格等)和其他事物不相接連而造成斷裂,因為要嘛其他事物的內在性與人的有本質上的不同,要嘛就是其他事物根本沒有內在性。所以非人類進入不了人這種獨一無二的內在狀態。這同時也意味著,存在著一個不受我們意志行動所左右的自然,它有它自己的法則。

 

如果這就是自然論的基本界定,那很有趣地我們看到泛靈論剛好是一種顛倒的自然論。泛靈論認定任何事物(不過存在著模糊的界線)都有內在性,它不為人類所獨佔。所以在內在狀態,萬物是同質一體、事事無礙的,不同的反而是各個事物或物種在物體上、身體上的異質性。換另外一個方式說,如果內在性是指文化,物體性是指自然,那麼泛靈論認為有好多種不同的自然,但只有一種為萬事萬物所共享的文化。

 

我們再來看其他兩個,它們亦構成了一組對立。圖騰論認定萬事萬物(至少在同一個偉大的祖類底下)不但在內在、連在外型性質上都是同質連續的,同一個圖騰下的人類和其他存有者共享了相同的心智和身體。類比論剛好反過來,在這種宇宙論之中,萬物皆大不同而各自獨化,甚至連組成成分都不一樣,所以要找到事理,就要找出萬有之間的相似性連結。

 

「物象的造作」正是上述這四種存有學的具體展示。展場的第一區是:「泛靈論:一個有生氣的世界(an animated world)」。既然在泛靈論的宇宙觀裡,許多動物、植物和物件都被視為具有和人類相似的內在性,那麼它在藝術上就是要表現出各種外觀不同的非人類存在者的內在性。第一種常見的表現手法就是把人的特徵接到動物的形象上,比方說阿拉斯加的Yupik面具。第二種常見的手法是把動物的形象縮小到可攜帶的尺寸,可以伊努特人的微型雕刻為代表。這種把動物造象極微化的藝術,有個特徵就是形象栩栩如生,而且每一尊都很像,因為它們要顯現出動物同一個內在靈魂。這兩種手法都是要讓人把動物的內在部分謹記在心。這給我們很大的參考價值,因為如果落入風格分析,我們就很有可能以為面對的是兩種南轅北轍的藝術理念,一個是人獸面具,一個是可在掌上把玩的小鹿雕像。另外,一些史前藝術表現出令人驚嘆的寫實能力,其背後的精神動機卻未必是寫實的。我不是說泛靈論的版本一定是正確答案,而是認為我們越是能把握形象背後的存有學,就越能免於任意的想像詮釋。

 

第二區是:「自然論:客觀的世界(an objective world)」。在從西方文藝復興晚期,或是傅科所標式的古典時期開始,這種觀點逐漸取得支配性的合法地位。在這種世界框架中,人從萬物隔絕、獨立出來,因為他有獨特的內在性,而另一方面,事物的連續性表現在同質的空間上。在15世紀的法蘭德斯繪畫,我們正好可以看到藝術如何把這種存有學具現出來:一方面是個人肖像的寫實再現,這是對每個人的性格內在性的堅持,另一方面是自然物件的逼真描摹,盡量把它們可觀察的物性性格保持在自律狀態。這一區特別的是有陳列出歷史發展,藝術的物性性格一路走向攝影術的發明,畢竟西方人是最瞭解他們自己的文化傳統的。

 

第三區是:「圖騰論:次分的世界(a subdivided world)」。在這個宇宙圖像中,在同一祖型底下的人類與非人類在內在與外在都有本質上的相通性,但子類之間彼此存在著可區別的特徵。澳洲藝術自然是圖騰制的最佳代表。夢的祖型圖騰顯現了人與物的同一性,而澳洲原住民用兩種手段來表達這種思想:一種是「X光風格」(以Kunwinjku人為典範),它把圖騰物內在的骨架和器官翻透出來印在石頭或木頭上,用物體性來保持人與非人在太初夢境中靜止狀態的同一;另一種則相反,它不表達靜止,而是要表現運動,也就是創世的動態軌跡以及先祖的漫遊行蹤,這以中部澳洲為典型。

 

最後一區是「類比論:交織的世界(an interwoven world)」。在這種世界中,一切都是差異,所以人們要努力找出萬物的聯繫,其中最常用的手段就是透過一組一組的相對關係以及元素性質去重構萬物的對應。幾個古老的東方文明、西非、中美洲以及印度都屬於這種存有學。在藝術表現上,最典型的就是幻想出來的嵌合獸(例:中國的龍),此暗示著牠是從各種異質的樣本中各選取一部份來拼成,而每個部位都可以自行活動,彷彿賦予牠的整體也有一種不屬於真實的生命。這個觀點或許也可以提醒我們不要太濫用「變形」(transformationmetamorphosis)這個不太有嚴謹界定的範疇去把所有的人獸混合體混在一起。另外,用幻覺去解釋人獸形象應該也有它的限度。圖像背後的存有學原理才是首要的考慮。

 

此展覽不是靜態的,而是有動態的互動,包括主動設計問題要人們去觀察、分析,而Descola針對每一種存有學藝術類型都有專題導讀,並請相關專業的人類學家與藝術學者來講解、導覽。很顯然地,這是一場人類學、哲學、藝術、民眾的相互激盪,而發生的場域就是物象。回到知識上來講,必須提醒的有兩點。首先,存有學的四種類型並不是要窮盡一切。我們必不能排除有其他類型的存有學。它們只是Descola就他處理的材料所歸納出來的。此外,他並不是主張某種民族的認知完全地沈浸在某一存有學之中,這種以偏蓋全的危險是人類學的常識。在一個主要存有學框架中,往往有些認識和實踐是要運用其他原理去補充的。這其實不難懂,比方古代的中國人也不可能完全活在陰陽五行的術數思維之中。

 

也是回到知識面上我要略補充幾句。Descola所重新詮釋的泛靈論或許是這十幾年來人類學理論所興起的最大的新波瀾,它和Viveiros de Castro的觀點論(我之前有寫過非常簡要的介紹)雖然不盡相同,但理論模式及其背後的倫理動機則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故常被並列為雙璧。在這同一時段內,許多學者或是不約而同,或是相互影響都慢慢參與到「新泛靈論」與觀點論的研究討論,涉及的層面甚廣,也改寫了許多之前的民族誌詮釋,連大老級的Marshall SahlinsMarilyn Strathern以及Frederick Damon等都有所回應、引述或參與討論。而在哲學界,至少據我所知,以會通希臘與中國古代思想馳名的耆老G. E. R. Llyod在其近作Being, humanity and understanding2012)也把Descola當成重要的徵用資源。至於英國的Tim Ingold和美國的Terence Turner兩人的人類學本來就有高度的哲學性,也順勢地匯入這股思潮洪流。

 

新泛靈論最核心的問題或許是:我們已經從「自然/文化二分是否為普遍的」這個問題轉移到「自然/文化的二分本身是自然的還是文化的」這個問題,而答案可能涉及到人與世界關係的全盤翻轉,畢竟涉及的是存有學:一門探索萬物存在的學問。而在法國的博物館,透過一次看個夠的存有學展覽,人們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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