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耳朵，其實姓胡。

秀美倚著窗，眺望著車水馬龍的都市風景。

她低頭攪拌著快要涼掉的咖啡，凝望著杯中咖啡的漩渦。

........　

秋香告訴秀美，沿著台九線走，看到一處替農會宣傳在地米的看板左轉，接著會看到一條曲曲折折，長滿芒草的小路，穿越連接境內的縱貫鐵路平交道後，再毫不猶豫地往山裡長驅直行。

沿路兩旁稀落的農家會預告，接著的路越來越窄，還會越來越陡，然後征服兩旁濃密的竹林區，最後的最後，有一家用瀝青刷得黑黑的屋頂，那就是秋香的家了。

那個星期天休假前，秀美告知沒辦法幫媽媽照顧檳榔攤的生意，因為要替秋香慶生。一個女高中生該幫忙做的，份內的功課作業，秀美游刃有餘。媽媽對秀美相當信任，當然也不會吝嗇放她出遊一趟，倒是愛跟路的弟弟，看到秀美把家裡唯一的霹靂腳踏車騎走了，跑在後面哭嚷著，秀美狠下心，趕緊踩著腳踏板往前快騎。

騎著騎著，沿路的菜花田，凍著冬天的寒涼，將季節的訊息開成黃色。

秀美放慢腳踏車的步調，頓時悟透：那片菜花田的色調，遠比檳榔背後包藏禍心的罪惡，更教人值得尊敬。菜花看似脆弱的外表下，化為春泥，成就下一期作物的豐收，雖然生命短暫，卻永教人難忘。

而....靠著爸媽的兩支手，用一顆一顆的檳榔所換來的生活所需，甚至眼前這輛霹靂腳踏車，在在都讓秀美感覺到一陣又一陣刺痛的矛盾。

不知不覺中，一度放慢的車速又加快了，她力圖要藉著這個加速的動作，麻痺自己忘卻媽媽撥開綠色葉子，塗抹和壽衣一般顏色的石灰；越是想忘記，又不免聯想到那又會包檳榔，也愛吃檳榔的爸爸，滿足地咀嚼檳榔，與上門光顧的紅唇族們共讚檳榔的那一幕，又會讓她感受到內心無比的煎熬。

好幾次，秀美在課餘閒暇，對著檳榔攤周圍的水泥地上，猶如斑斑血跡的檳榔汁，憎恨地沖刷時，經過的客人總像是嘲笑她徒勞的舉動；若檳榔汁隨著清水，不小心濺上她的制服，她當晚就會遷怒地板起臉，懶得與爸媽多說幾句話。彷彿是，這些隨處可吐的檳榔汁痕跡與檳榔渣，成了她心頭一塊又一塊，坑坑疤疤的補丁。

秀美常天真地盤算著，若順利從公立高中畢業的話，自己一定要用半工半讀的方式來完成大學課業，徹底與這個讓她自卑，懊惱十幾年的根源做切割。暗戀她的那個男孩，竟在情書裡，連她的名字也省了，信的一開始，畫了一顆微笑的「檳榔」再加個冒號來傳達愛意，她氣得當場撕掉那封情書，恨著男孩不懂著她心裡的痛與煩惱。事後，男孩卻向其他同學不解地說：

 「就是喜歡她拿著刷子水桶，在自家檳榔攤前刷地的樣子，太帥氣了！家裡賣檳榔就賣檳榔啊，有什麼好生氣的？」

秀美當下便對自己發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她，也絕對不要跟這樣盡往自己痛點上狂踩的笨蛋交往。

天公賞臉的天氣，幾天以來莫名的憂鬱症頭，似乎解消了一大半。

開始汗流不止的關係，秀美在路邊停下了腳踏車，脫下了過年剛從市場買來的藍色外套，折了折，放進了前面的置物籃。而外套底下，則放有她親手燉製的藤心燉排骨，還有家政課上學到的貓耳朵。為了今天的出遊，她一大早忙得不亦樂乎，在媽媽看好戲的關心下，總算獨力完成了。

秀美聽秋香說弟弟的秋貴嘴巴很饞，專程從店裡的貨架上，抓了好幾包孩子喜歡吃的可樂果蠶豆酥還有蝦味先。另外，和媽媽難得一同上街逛夜市的時候，她額外挑了兩件有秋香喜歡的水滴圖案，還有粉色系列的上衣，預備給好友秋香一個小小的驚喜。

置物籃有兩大罐看病時專用的鋁罐提鍋組。

那是爸爸在卸貨時，不小心失手受傷住院，媽媽特地買來用的，而今天卻是裝滿自己的愛心慶生料理分享給秋香，秀美忍不住滿懷的笑意。

陡坡近在眼前，秀美吸了口氣，隨時接受挑戰的表情，準備爬坡。

兩旁的竹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美得像是墨綠的仙境，她來不及享受這美麗的氣氛，直起身子，踩著那沒有變速器的腳踏車，此時車子的每個零件，以及自己的膝蓋關節，像是因為這個使盡全力的一刻，發出了磨合的聲響，汗水也滲上秀美太陽穴上的青春痘。

秀美出力的同時，心中不禁嘀咕這樣的通學路，秋香姊弟是怎麼風雨無阻撐過每一天的呢？無暇欽佩秋香姊弟的毅力，她的雙腳已經開始失去了原先的氣力。她睜大著眼睛拼命往陡坡的盡頭騎去....

「太陽穴上的痘痘，今晚回家一定要擠掉它！」她擦著汗水時，察覺痘子的存在而懊惱。

「哇....終於看到瀝青的黑屋頂平房了！」　她化身為小麻雀跳躍，大聲呼喊著秋香的名字。

「秋香在嗎？我來了喔！」　擦汗水時，又不小心磨擦到痘子的她反覆喊著。

出門來迎接的不是好友秋香，而是弟弟秋貴。

「秀美姊姊，姊姊去大馬路幫媽媽賣玉米了，她要我在家等妳來。」

秀美點頭笑了笑，把背包裡的零食拿了一包出來，秋貴歡呼著，喊了聲謝謝後開封吃了起來。

儘管已經是冬天了，秋貴打著赤腳穿著薄衫，一點也沒有寒冷的感覺。秋貴領著秀美往回頭路走，蹲下身撿了幾顆石頭，還問著秀美：

「秀美姊姊來的時候，沒看到蜥蜴嗎？」

秀美想了想搖搖頭，笑說沒有。秋貴則告訴她，害怕蜥蜴的秋香總會撿幾顆石頭，直到大馬路為止。

「阿貴，今天是你姊姊生日咧，秀美姊姊來給你姊姊慶祝喔！」

「咦？我姊姊生日？是喔？」

秀美拍拍鐵框椅子，要秋貴坐上來。

一路就像是飛的一樣，咻地一洩而下，完全沒有來車與人影，秀美一邊擔心著煞車失靈，一邊卻享受著秋貴在後面喊叫的快感。

對連一輛腳踏車也沒有的秋香家來說，這樣簡單的快感，恐怕也是姊弟倆不知道的吧。她聽秋香說媽媽總推著手台車，一邊還背著大麻袋，每天理所當然地來回走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平時，秀美總會把秋香載到平交道後，秋香再自行走回家，煮飯洗衣，料理家中一切後，再送飯給擺攤的媽媽吃，然後一起收攤走路回家。

秋香的媽媽本來不打算讓她念高中的，要她在國中畢業就去學美髮，卻因為秋香跪著懇求，才讓秋香得以完成人生最後一段學子生活。

這些秋香對秀美說過的話，讓她輕咳中帶著輕微的抽咽...

「秀美姊姊，我....沒有過生日過，下次也可以幫我過生日嗎？」

秋貴在後座扯著秀美的腰際說著。秀美連聲應好，還問秋貴喜歡什麼口味的蛋糕。

這個話題之後，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不要問比較好吧～」聽著後座的秋貴，那隱約的啜泣聲，讓秀美不忍那個小小身軀還要承受多少說不清的現實？

來到了台九線這條被輪胎聲從沒停過的大馬路，也來到了打著大陽傘的攤子前。

秋香正熟練地幫客人將玉米抹上鹽水，媽媽這頭則俐落地撥著玉米葉子和玉米鬚。等客人前後離去，秀美才把置物籃的心意料理，放到攤子的摺疊桌上。秋香媽媽見到秀美，趕忙從桶子裡拿出飲料請秀美喝。

秋香一家人似乎在秀美串起所有的一瞬間，有了一個喘息的片刻。秀美從背包裡把零食全部掏給秋貴後，又將水滴圖案與粉色上衣遞給了秋香....接著，還拿出從社團同學那裡借來的高檔RICOH相機，請上門買玉米的客人，幫她們一家人拍幾張紀念照。

「生日快樂！秋香.....  」

沒有生日蛋糕，只有桌子上單薄的貓耳朵與藤心排骨湯。就這樣，秋香託秀美的福，過了人生第一個生日，還是選在台九線馬路旁的玉米攤上....

象徵性地唱生日快樂歌時，不習慣這樣氣氛的秋香媽媽，一直尷尬地學著秀美們拍手唱和著，秀美注意到......秋香的眼睛是濕的，秋貴的也是，秋香媽媽也是。

喝著藤心排骨湯的秋香媽媽，嚷著說怎麼直流眼油，秋香則戲謔著罵媽媽三八。

吃著秀美的心意，秋香媽媽之後挑了幾根飽實的玉米給秀美吃，還叮嚀著說，若吃不完就帶給家裡的人吃。不知怎麼，秋香姊弟在這個時候，卻都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馬路，沉默不語....。

秀美看著不時咬到被風吹亂頭髮，嘴唇乾澀的秋香媽媽，不自覺想到自己對家裡無情苛責的抗議，究竟這一切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

太陽穴上的青春痘像快爆裂開似的刺痛著，秀美也不禁學起秋香媽媽咬著嘴唇，環視著這個玉米攤，還有讓秋香姊弟張望的台九線馬路。

「姊姊，貓耳朵這個是姓胡的味道喔！」

「幸福就幸福，還姓胡咧！」　

秋貴稱讚著貓耳朵沾著蒜蓉醬油的味道很棒，姊弟的對話讓秀美和媽媽都忍不住大笑。

「那個星期天，台九線大馬路旁的玉米攤販賣著幸福的味道....」

那天好累，痘子螫得自己好痛，心裡卻是扎實滿溢的。秀美回到檳榔攤後寫下這段難忘的文字。

往日如昨，手邊照片裡，這三張苦臉的人們，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秀美坐在台北東區的咖啡廳靠窗的位置，往花蓮天空的方向望著，回味著那段往事，那些風景與味道....秋貴到底慶祝生日了沒？還記得當年貓耳朵的味道嗎？

想到這裡，秀美的妝又花了。＊

【音圖取自網路，若有不當請告知】

電小二	2011/12/02 17:18   Dear ♪鼻塞國度-欠譙有影(dionlin1218)： 特前來恭喜您所發表「台九線的貓耳朵」一文，已經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生活天氣｜貼心下午茶，歡迎有空前往觀看。^_^ 非常謝謝您的好文分享，此推薦是利用轉址的方式連結到您的文章。如此文有原因不希望被推薦，請到電小二訪客簿留言，會盡快協助取下。 電小二 ★推薦上首頁udn等你 ★敢要就要-集氣大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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