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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08 05:42:11瀏覽3342|回應39|推薦204 | |
走廊的盡頭,就是勇敢。而勇敢的盡頭,則是成長。 爸爸重起事業的爐灶時,當年她還是個剛上國一的女學生。 因為爸媽得隨著鄉鎮間固定開張的夜市移動,可能這個禮拜一跟五是這個鄉下,二六則可能得遷移到另一個小鎮上了,為了因應這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爸媽租了兩處簡易的房間充當租屋,可是住屋環境的惡劣,好幾次讓她抱著冒著霉味的濕棉被在牆角裡悶哭著。 對環境的敏感,加上進入反抗期的執拗,為了棘手的她,著實讓為了幫爸爸做生意的媽媽傷透了腦筋。相對於還只是國小的妹妹,媽媽還好安排,可是對於事事挑剔的她,媽媽認為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也為了讓她能安心上學與生活,爸媽商討的結過是: 拜託鄉下的阿嬤照料她。 而這一切的安排就在幫她辦好轉學手續後開始..... 這個的決定是好是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比起回到屋子黑漆漆一片,隔壁的噪音與出入人等的複雜讓她一刻也不得安寧外,甚至連上個廁所都還要跟其他不認識的鄰人共用的噩夢相比,她認為至少阿嬤家的所有空間都是自家的,日後應該可以到天堂樂園了。 經過幾番輾轉折騰.... 她,看著爸爸將好幾箱屬於她自己的生活家當,往阿嬤家的客廳裡送時,一種既矛盾又興奮的疼痛與快感,就像是十二月天站在冷冰冰的河水中,腳底突然冒出熱呼呼的溫泉一樣..... 「以後住在阿嬤家就不用擔心自己找東西吃啦!妳這隻歪嘴雞又特別挑吃的!歹養!」 爸爸對著阿嬤抱怨著。 身旁這個阿嬤對她來講,像是一個陌生廟宇裡的神明一樣。長到國一這些年月,竟然每年只有過年回來才會叫聲阿嬤,和每年周而復始的朝聖進香團似乎沒有差別,似乎少了心靈上的熟稔相契,總是在身心病痛的最關鍵時刻,爸爸才又帶著她這個小麻煩,來尋求阿嬤的幫忙。 「來阿嬤家,免煩惱會么巴豆啦!安恩溝,哪呷咖敗,真正就歹勢啦!」 阿嬤那佈滿皺紋的嘴,半自嘲半道歉地說話時,爸爸拍著她的肩膀。 「這個查某嬰納,熊麻煩A就是....就便所啦!真正沒伊法!還膀胱炎去醫院好幾次咧!」 她嘟著嘴,根本無視大人們像是交接著什麼的叮囑,自顧自地環視著這帶有霉味與濕氣的,甚至帶有像是會有壁虎出沒的牆壁猛瞧..... 「阿嬤!我不要跟妳睡喔!我要自己一個人睡....」 阿嬤苦笑的時候,爸爸趕忙著轉身說要走,臨走前還對著阿嬤說: 「每個月初我會送錢來啦!阿母,我先來走啊!明早還要無閒東無閒西咧!」 阿嬤望了望她爸爸離去的背影,看了看她的臉,微笑地問道:「恁阿爸欲走,妳攏抹哭喔?」 她笑了笑,搖著頭。 「妳這個查某嬰納,自細漢就糕拐!」 阿嬤牽著她的手,走進即將屬於她的房間。 說是以前阿姑的房間,其實已經變成阿嬤放醃製物的小倉庫。 有醃梅子酒的味道,有老菜脯的味道,有酸菜的味道,還有....一堆說不出的味道。 阿嬤好口氣地告訴她,會慢慢把這些東西移到廚房的角落去。她好奇問著她爸爸以前小時候都睡在哪裡,阿嬤打趣地告訴她,因為她爸爸跟叔叔喜歡在地上打滾著玩,所以當年她爸爸跟她的叔叔都是睡在客廳裡的。 每次過年,她僅待在親戚們聚首的客廳,拿完紅包後,就趕緊拉著妹妹的手,速速離開阿嬤家到處閒逛去了,其他堂兄弟姊妹也不了解她在生疏甚麼,好像是多待在阿嬤家片刻會要了她的命一樣。而現在,不多熟悉這個屋子不行了,心態與立場的轉變,讓她開始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不的事實。 「阿嬤....便所在叼位?」 她吞吞吐吐地問著,在走廊的昏黃燈泡下,顯得特別委屈。 阿嬤一句:「搭哩嘛三八!又不是媳婦仔,咱自己厝,怎麼會不知影便所在叼位?」 她本來想頂:「這又不是我家!」 想到一路上,爸爸在車上千交代萬叮嚀,阿嬤有高血壓跟心臟病不要刺激阿嬤,阿嬤只要聽到小孩頂嘴,直接就一巴掌甩過去的個性,小時候爸爸就曾吃過無數的鐵砂掌。說到激動處甚至還氣呼呼地跟她說: 「妳這個愛頂嘴的死德性,應該是我害的! 我是不怕我自己的女兒怎麼樣,我是驚我媽媽呼我女兒氣死!」 說完這句話,她跟爸爸在車上笑得可開心的,完全沒有離別難過的氣氛。 想到爸爸的吩咐,她吞下了想回嘴的衝動,忍著說:「我太久沒來....所以我賣記栗啊!」 站在充滿醬菜味的阿姑的房間外走廊,阿嬤指著走廊盡頭說:「走到底右轉,外口就是啊!」 她聽完,吞了口水,嚥下唾液的聲音彷彿就像是求救的訊號,連帶著表情也變得苦澀起來,阿嬤讀了她的表情,又握著她的手,拉著她往走廊的盡頭處走去..... 走到盡頭,竟然不是直接就是廁所,而是打開後門,外頭走個幾十步,一處獨立的小屋..... 那個獨立的小屋,難道就是她一廂情願,自己認為可以解脫的新天堂? 阿嬤牽著她的手,摸黑穿過周遭微弱的蟲聲與菜園子,到小屋前,打開用黑色柏油厚漆而成的鐵皮門扉時..... 一股足以摧毀她所有信念的味道,就像是強度不可測的海嘯,淹沒她的理智與淚腺..... 「這邊就是便所啊!」 阿嬤好聲好氣地在那顆燈泡下解釋著同時,只看到她含著淚,摀著口鼻,不知所以然的口氣接著問: 「啊妳是按怎?中猴喔?」她忍耐多時的情緒,在阿嬤帶她一路摸黑,最後俐落地旋開吊在半空中的燈泡那刻,瞬間就像是煮沸的開水,迸出了壺蓋..... 她再也壓抑不住被自己強鎖在軀體內,那個最忠於自己情緒的靈魂,儘管在黑暗中摸不清楚方向,她只是想趕快脫離這個讓她足以跌落地獄萬年,也無法翻身轉世的氣味風景..... 「妳是欲走叼位啦?」 阿嬤在廁所裡,回頭望著轉身向柴房小屋狂奔的她叫著。 最後,她撞上阿嬤的絲瓜棚,在尖叫聲中停止.... 阿嬤帶著哭泣的她,到離家十幾分鐘處的雜貨店。 「頭家娘,歹勢!A當跟恁借一個便所嘸?」阿嬤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 老闆娘跟與一個同樣也是約莫國中年紀的少年,正在清點著架上的罐頭,苦著一張笑臉的老闆娘,要兒子阿雄帶她去上廁所,只見阿雄的臉像刺著:「莫名其妙」四個字似的,僵硬的動作,喚著她往店裡面走。 回程的路上,她還是止不住哭。 阿嬤像是壓抑著怒氣的口吻,對著跟在阿嬤身後的她說著,意思是: 「等到妳敢一個人上廁所的時候,就表示長大了,懂事了。」 她手上提著阿嬤因為剛才拜託雜貨店老闆娘讓她上廁所的人情,不得不買個什麼東西的茄汁鯖魚罐頭與麵筋罐頭,聽到阿嬤這番數落,她氣得將這些罐頭全扔到地上。 那像是屈辱的羞恥感,也在這五感複雜的當口爆炸開來..... 阿嬤聽到罐頭掉在地上的聲音,這回,反倒是阿嬤哭了...... 阿嬤那如喪考妣的哀嚎,是小時候自參加阿公喪禮以來,埋在記憶地底封藏,卻在一瞬間破竄而出的神唳鬼泣..... 她嚇得全身不斷起著雞皮疙瘩,卻只能無助地哭著,望著阿嬤那可佈哭號的背影,驚慌得不知所措,而零星出現的路人見狀,先是難過地望著她們婆孫倆,接著趕忙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自此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阿嬤像是冷戰一樣,故意不跟她說話了。 也在那個事件後,她從學校回來前,她上好廁所,就算多喝了水忍不住,她還是寧願冒著風險,練就快腿飛奔學校廁所,再孤獨忍受著空蕩校園的恐懼。 數過不知道幾個夜晚,好多次在牆上壁虎的連環啾叫聲中,她被驚醒。也在不時出現壁虎糞便的棉被上,她學會無畏地擦去後,自己拆下被單,奮力地用香皂,把那宛如滲著怨嘆毒素的被單晾在竹竿上,讓它們在大太陽底下蒸發....,就連自己月事的血漬不小心沾上了床單,她已經懂得用漂白水洗乾淨一樣的釋然。 某天,阿嬤會要她去來的第一天帶她去的那家雜貨店賒米,這又是繼借廁所事件以來,讓她覺得幾乎是等同逼她去死一樣的苛刑,甚至為此她還鬧彆扭,因為賒了一包米,既羞且怒地忘了回阿嬤家的路怎麼走,因而迷路多時,折騰好些時間回到阿嬤家,被阿嬤痛罵的事件(詳見賒帳心記事)。奇妙的,有過那次經驗,她竟然像是臉皮變厚了一般,一點也不覺得怎麼樣了。不知道跟那個叫做阿雄的男孩是否有關係,阿雄那一副又沒什麼啊的泰然,讓她覺得有無數個階梯,可以自在通往任何一處叫做釋懷的土地一般。 阿雄是她隔壁班的,功課普普,卻是個歷史地理的社會科特別強的小老師,紅到也教她們的班導師,直呼阿雄未來應該會是個社會科老師的料。老是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楚廣東廣西的她,有種莫名的崇拜..... 某天放學回家。 「喂....輸一斤....妳家便所那麼恐怖嗎?我媽說妳阿嬤講妳都不敢上自己家的便所喔?」 名為王文雄的阿雄,在身後喚著她。 她滿臉通紅地咬著嘴唇,狠狠回譏著:「蘇育菁你給我叫成輸一斤!別跑!」 於是,她除了練就從阿嬤家跑到學校上廁所的快腿,也鍛煉出追打阿雄的草上飛功夫。 半笑半氣地回到了阿嬤家,正想要質問阿嬤為什麼要把這樣私密的事情告訴阿雄他媽時,阿嬤卻不知去了哪裡,然而在她睡的房間裡,多了一個紅色的塑膠尿桶。 她望著那個尿桶,正在納悶的時候,阿嬤冷淡地說著: 「以後妳就用那個,不用再跑那麼遠了....放在房間門口,阿嬤再幫妳拿去倒....」 她嚥下了生氣的種子,卻流下了感謝的淚滴。 這樣青澀的歲月,直到她準備聯考的日子,她說服自己適應那個不停在不穩定中,卻得努力尋求安定的日子。 爸爸還是不按照約定給生活費,阿嬤還是依然按照自己的生活調性,看似無難地過著日子。她依舊在提心吊膽中,試圖穿越每一個可能與她的自尊心碰撞而受傷的關卡,或是專心克服著眼前每個足以讓她心傷的理由。 「走廊的盡頭,就是勇敢。而勇敢的盡頭,就是成長。」 她在那本散發著奇異花香的日記本裡,寫下這句話勉勵自己。 時間過得飛快,她不負眾望考上省女中,阿嬤雖然表面上祝福的笑臉,但是感覺得出來對她日後又準備離開,有著說不盡的不捨。爸媽除了慶幸在那樣一個窘迫的環境,還能栽培一個考上女中的聰明女兒非常欣慰,而那個愛糗她的雜貨店兒子-阿雄,也以著社會科滿分的特殊身分,上了當時鄉親稱為鯉魚躍龍門的男子省中。 待上了省女中,在女生宿生裡,相對於每晚因為想家而哭得唏哩嘩啦的室友們,她卻是甘之如飴般享受著這快意的空間,大家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對,怎麼可以自在成那樣,甚至還有人開玩笑她是不是孤兒所以沒家好想,甚至還被冠上沒血沒目屎的童養媳。 「你們又知道童養媳沒血沒目屎了?」她對著那些老是因為想家而紅了眼眶的女孩們不平地說著。然而她這個女孩們眼中的童養媳,在半夜大家上廁所時,成了眾人巴結討好的護身符兼驅魔菩薩,會養成那樣特異的性格,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總之在眾女孩裡,她是個有人緣的怪胎。 有一天回宿舍的路上,她看到校園裡各班栽種的菜豆苗,不知道怎麼讓她想念起阿嬤,於是她打電話告訴爸媽這個週末不回老家,打算去阿嬤家一趟。 終於見到了讓她日夜思念的阿嬤,她總覺得阿嬤似乎較以往氣色更好,甚至較之前更加硬朗了,她自嘲可能是阿嬤沒有她的虐待,反而神清氣爽了。而阿嬤見到離家多日的她,沒了當時動不動就板起臉來的表情,直笑著說她是不是反常了,高興地嚷著說要煮她最愛吃的番茄炒蛋。 那天晚上,她自己主動提出要跟阿嬤睡的要求,阿嬤對一向孤僻個性的她有這樣黏人的舉動,高興地握著她的手回說:「隨便妳,歡喜就好!妳這個糕拐!」 不知怎麼了,她睡在阿嬤的身旁,又再次在那充滿著複雜又熟悉的氣味中失眠了,但是她卻莫名地享受著.... 半夜,她鎮定地繞過阿嬤的身軀,準備挑戰她從來沒挑戰過的壯舉,那就是....穿過走廊的盡頭,去完成那樁她認為足以制霸自己信心的一件事,那就是-上阿嬤家的廁所。 她拿著預先準備的手電筒,以著跑進學校田徑隊的快腿,穿過儲藏室與阿姑房門,以及漆黑的廚房,直到走廊的盡頭,轉過黑抹抹的戶外,前往那間獨立的小屋... 儘管心臟跳個不停,她累積的勇氣與膽量就在此刻,穩當地支撐著她的軀體往前衝去,直到用力打開那個曾經摧毀她視線的門扉與氣味,憋住呼吸為止.... ...... ...... .......。 回阿嬤房間的路上,她發現曾經恐懼的一切,其實不過是瞬間的幻影,但是征服這些幻影後,自己竟然覺得已經沒了當時怨懟的情緒,得到的反而是心中聽得見歡呼的喜悅! 她發誓隔天一早一定要告訴阿嬤,自己有了勇氣,敢一個人上廁所了.... 回到阿嬤房裡,她笑瞇瞇地在小燈泡亮光中,爬上了床,繞過了阿嬤,笑著入睡。 ....... 一向大清早就起來澆菜的阿嬤,竟然日過十點多還睡在她身邊,讓她不禁覺得奇怪。 多次喊了阿嬤都沒有反應,她確認了幾番,發現.....阿嬤竟然抱著曾經送給她的塑膠尿桶,安詳地走了...... 當下她趴在阿嬤的床前,幾盡失聲地哭著。 待爸媽以及姑姑叔叔們的親人趕來時,她仍然沒有停下眼淚地跪在阿嬤遺體前哭著。 「阿嬤........阿嬤!我還是不懂事!我還是沒長大!!妳是被我氣死的!!!」 所有親戚甚至自己爸媽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一向怪拗的她,會對阿嬤的辭世有這樣異於他人的傷懷,而她卻只是哭..... 佈置好的靈堂前,所有人難過地在忙著什麼,而她卻抱著這只充滿酸甜苦辣的塑膠尿桶,在這個充滿她年少記憶的空間裡,變成了一個沒人搭理的小媳婦,沒有邊際地哭著。* 蘇育菁(輸一斤)的延伸故事:賒帳心記事
鼻塞的文字電影院,久久才播一部,感謝您的收看。本文中有許多台語的表現,因應故事對白與國語挑字,鼻塞流的用字,敬請見諒。若有台語不慎輪轉的格友們,煩再額外提出,文中一一解釋恐損讀文流暢,所以省略之。 接下來,請您放下板凳,往皮滷蛋的故事小舖,順道看一本小故事唄未發文的這些日子,希望格友們都好!! 皮滷蛋: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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