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的一百頭梅花鹿全逃光了，但是名為現實的獵犬，卻以著滿嘴鮮血的姿態，對著無助的她示狠。

　 ★　　　　　　　　　　　　　★　　　　　　　　　　　　　　★

　傍晚，剛放下書包，就聽到屋後的阿嬤喚著她，那命令式的聲音讓她有不好的預感，不情願地嘟著嘴走到屋後，原來阿嬤要她去雜貨店買米。

　說要買米，阿嬤卻沒有給她錢，要她先向雜貨店賒帳。

　「不要啦，很丟臉捏！」

　她痛苦地哀號著：「為什麼非得要賒帳買米的地步？多麼不堪啊？！」

　她心裡出現的都是這句對白，哀求完畢換來的是：

　「妳這個三八！啊叫妳去欠一包米是會按怎？妳是會缺角還是欠腳欠手蛤？..... 」

　阿嬤宏亮的聲音猛踹著她的自尊心，那一連串的責難，強迫她放下心中的那道枷鎖，她雖然知道，但是依然努力反抗著。

　「好啦！丟臉死了！」

　她幾乎快哭了出來，阿嬤哪知道，那家雜貨店的兒子是她隔壁班心儀的男孩，叫一個正值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做這樣與現實摩擦的事情，情何以堪啊？她多麼希望保護自己自尊的懇求，可以傳達給阿嬤知道，但是....徒然。

　她抗拒的心與腳步，甚至肩膀，都像綁上了鉛塊的砝碼一樣，正想嘆口氣卻又被那份無形的重量給倒嚥了回去。只好頂著一張像是沾了煤灰的臉，進了自己的房間尋求自救，確認一下自己的撲滿還有沒有足夠買米的錢，想到因為參考書才剛繳完所有的壓歲錢積蓄，這下子連拯救自尊心的最後機會也沒了。

　她無言地走出了房子，心中祈禱著男孩不要在家，心臟像是一百頭梅花鹿，被名為現實的兇狠獵犬包圍著，騷動蹦跳，難以遏止....。

　一向熟悉的住家周圍景色，堆疊著令她厭惡的顏色，褪色、潮濕、斑剝，還有發霉.....。

　她哀怨地抱著這份散發著霉味的心情，不知不覺察覺到周圍的夜燈亮了，像是嘲笑她的徒勞無功，她也發覺自己的膝蓋像是掛上了拳擊手專用的沙袋，就這樣拖著拖著，來到了雜貨店。

　她聞到那充斥著南北貨，還有醃漬物的味道，螢光燈管下，雜貨店內的每個角落都像是現實的縮影。

　心臟跳個不停的她，鬼鬼祟祟地先往店裡看了看，老闆娘似乎已察覺到她，從店裡走了出來，熱心招呼著她，她微笑後，說明自己要賒帳買米的本意，老闆娘爽快答應了，她放下了一顆心，不停鞠躬道謝，像是對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謝般隆重，就差點沒跪下來叩頭謝恩。

　「還好那個男孩沒看到！快點走就沒事了！」

　心裡正慶幸，趕緊抱了一包五公斤的米，正要出雜貨店的時候，老闆娘緊接著問：

　「是要記妳阿嬤的名字，還是記你爸爸的名字啊？」

　接著就聽到老闆娘對著店內的走廊喊著：「阿雄呀！那個吼....你們隔壁班的那個....女生欠一包米啦，寫她阿嬤的名字！」

　頓時，她手上的米突然啪刷地掉在地上。男孩一邊應著說知道了，從店內走了出來，看到手中的米應聲落地的她....。

 「幹嘛哭？米又沒怎麼樣？」

　男孩趕忙向前，幫她把整包米抱起來的時候，安慰著她。

　她心裡的一百頭梅花鹿全逃光了，但是名為現實的獵犬，卻以著滿嘴鮮血的姿態，對著無助的她示狠。

　那份諷刺的如釋重負，她委屈地吞下了。

　她什麼也沒說，流著淚，抱著米，像魂飛魄散的鬼魅，飄出了雜貨店。

　出了店以後，她竟然迷路了。

　迷失在她再熟悉也不過的住宅區附近，滿腔的懊悔憾恨，像是秋颱過境一般的震撼，狂掃著她已經朦朧到不行的眼睛，止不住的淚水讓她失去了意識，過了多久時間她也記不得了。

　「奇怪，我家在哪？」雙腳累了，她回過神，抱著米，失魂落魄地看到那根曾經學騎腳踏車時，誤撞的電線桿，電線桿附近還有一座貼著有的沒的廣告欄，旁邊還有垃圾收集區....。

  千辛萬苦回到了家，阿嬤先是一陣的臭罵，她則是坐在客廳裡惆悵地發呆著，肚子咕嚕咕嚕叫著，她抹著眼淚，摀著肚子，一陣飢餓的催促，從哭累的感覺後隨之而來...。

  「緊來甲飯嚕！  」阿嬤這次用著溫馨的口氣呼喚著。

　剛才那包用自己的自尊與眼淚換來的米，現在化作碗裡熱騰騰的白飯，當她吃著第一口白飯的時候，眼淚又簌簌流下，阿嬤苦笑著說：

　「搭哩嘛好笑，一嘴飯就哭嘎阿捏，三八！」

　「好....好...吃喔。阿嬤！嗚嗚嗚～」她滿嘴白飯，哭得阿嬤一臉莫名奇妙。

 　直到離開阿嬤家為止，她再也不敢踏入那家雜貨店半步，也捨不得再花半毛爸媽給過的零錢和壓歲錢，怕的就是哪天阿嬤又有那樣的賒帳事情發生時，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來渡過難關。

　結束了那段與爸媽分離的寄居生活，她總捨不得看那一頁曾經帶給她傷懷的日記。叫做阿雄的男孩也喜歡了別的女孩，她只能聽著阿雄的傳聞，壓抑那份苦澀的單相思，和那片易感的自尊心。

　事過境遷...阿嬤也忘了把那包米的帳結清，多年以後隨著她的回鄉才知道。

　老闆娘看著亭亭玉立的她，笑說著那段往事，老闆娘說反正也不急所以沒有催討，想說都老鄰居了，沒想到會在阿嬤還沒結帳時，就無緣再見了，就當作請阿嬤吃的吧，她聽著老闆娘那厚道的一番安慰後，滿眼的水痕，但是她還是結清了帳款。

　「阿雄呢？」她懷念地問著，原來男孩已經從師範學校畢業，到大地方的學校任教了，今年也準備要娶親。

　而當年阿嬤『離開』的時候，她看著一碗添著豐富菜色的腳尾飯，擺在阿嬤的靈前時，她無法忘記那個秋天的某天，曾有過那麼一段酸澀的插曲。

　當然，她的爸媽永遠不知道，阿嬤走的時候，為什麼她哭得如此驚天動地，因為他們不曾了解，那個只有她與阿嬤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裡，一體連心，無以為替的濃厚情感...。

　阿嬤要她賒帳買米，阿嬤煮米給她吃，最後....的最後，由她來還帳，這是不是一個羈絆的相連，或是時代的接力傳承呢？她曾想過。

　阿嬤也不知道她在賒帳時，那份掙扎的內心糾葛，曾煎熬得自己無法呼吸。走了的阿嬤，自己健在的爸媽，可曾聽過她內心的感受？不，大家都不知道，只有日記和當時的自己，還有阿雄與他媽媽知道....。

    長大成人後，她不願賒帳買任何東西，甚至連信用卡也不願意使用，但是每當聽到『賒帳』那個感傷的字眼，她總會想起她為了捍衛自尊心，以及與阿嬤生活的過往，當下眼睛就起霧了....。＊

　　格友們也有賒帳的往事嗎？是苦澀多餘甜蜜的吧。

　延伸推薦　欠帳　也等您品嘗　

 音樂取自格友芸之老書音樂盒,感謝熱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