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菲菲說的話聽而不聞，士敏拼命深呼吸想壓下胸腔中翻騰的狂亂情緒。

我曾經有個寶寶，天啊……我曾經有個寶寶……巧燕啊巧燕，我對不起妳，妳走得多麼可憐和不甘啊……

抱著頭努力挨過了一陣陣暈眩，士敏總算是找回來一些理智，然後強忍淚水抬起頭望向同樣大眼中閃著水光的女孩，喉頭擠出的心酸句字飽含苦澀：「沒出事，我們有個要念國中的孩子了。巧燕想生半打小孩的。」

菲菲閉下眼擠回可能的眼淚：「你是巧燕姐的情人和好友，我卻是承接她生命的人。潘大哥你可知道，骨髓移植的首要條件是要有骨髓捐贈者，而捐贈者的骨髓必須和患者有相符合的ＨＬＡ（人類白血球抗原）。兄弟姊妹間相同的可能性才只有25%。我兩個哥哥血液比對不符，我本來是要等死的，巧燕姐是非親屬捐贈者卻意外的比對相符。那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蹟！」

菲菲不自覺抓緊士敏膝蓋：「十三年前的臺灣法令有規定，非親屬不可以做器官和骨髓移植，但是我有了生存機會我爸媽和哥哥怎麼會輕易放棄。他們透過父親好友協助巧燕姐和我一起到日本做移植手術。巧燕姐怕被你逮到會心疼和擔心，才在日本休息了兩天就由我二哥護送回臺灣。潘大哥，論情，是誰刻骨銘心？」

想到巧燕當年的心情，士敏的心疼並未減低多少，「黃老師他們不知道嗎？」

菲菲搖頭：「據我二哥所說，黃爸兩老完全是事後才知道。潘大哥，骨髓和眼角膜的移植，我家人答應巧燕姐瞞著我，但巧燕姐去世後，我身體才強壯些，眼睛一可以看清東西就直吵著要『巧燕姐』，我爸無奈只好全盤托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哪懂壓抑情緒這種事，又哭又鬧的，嚇壞了我家人，生怕毀了來自巧燕姐的兩項大禮，不得已求來仍沉浸在喪女之痛的兩老開導我。」

菲菲嚥下猛地衝上來的哽咽，站了起來在房裡來回走動想穩住自己。吞嚥一下又再深深呼吸一次，她止步面向雙眼已透出清明機敏的男人：「黃媽媽問我人的眼睛為什麼長在前面而不是後面或旁邊。『老天是要人往前看。』黃媽媽說『別糟蹋了大姐姐的最後珍貴禮物』。潘大哥，我就從那天開始脫離了童年。巧燕姐給了我全世界，我想做什麼來回報她。只是……只是我沒想到……沒想到……」

菲菲猛地背轉身仰臉想吞回淚水。

士敏現在已了解這女孩是個心地善良卻十分要強的人——這點很像巧燕。他放輕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又隔了好一會兒，菲菲再緩緩轉身面對士敏：「我家境不差，父母帶著我移民美國，找了專家指導我運動調理我健康，有空就四處東遊西盪。三年後我十六歲生日時已是很正常的少女。不知是天生還是補償作用，我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美的東西，一面上學一面試著接觸限藝術有關的所有一切。大二時我一連串成功推銷出好幾個不出名的畫家給知名藝廊，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可以大步往前走的方向。那個暑假，我興奮莫明地鼓足勇氣來見黃爸，誰知門打開，黃媽媽看見我竟說：『妳這野孩子，這麼久才曉得回娘家看父母』。猜猜看怎的？潘大哥。」

士敏再次遭到了橫過來的悶棍直擊。

菲菲點頭：「對，黃媽媽垮了！」深深的悲哀在年輕臉龐上刻下傷痕：「真不敢相信。巧燕姐出事後，家裡人來人往的竟沒有一個人關心到兩老的心理狀況。黃媽媽先是失眠後來有一小段時間患夜遊症，再來憂鬱症，再來就記憶錯亂了。我初拜訪那天，直到我離開，黃媽媽都正常得很。我不放心，第二天再去，果然又有一次把我當成了巧燕姐；還有一次說我是黃家二女兒。」

士敏不能置信：「師母是非常開朗的老頑童呀，怎麼會！」

「內咎、悲傷和自責。」菲菲好難過：「巧燕姐那天早上噁心想吐，黃媽媽隨口說『別是有喜了，先去拿修改的戒指，明天去瞧瞧婦科吧』。就這樣，知道自己將為人母，聽到失火的屋裡有嬰兒哭聲她怎忍得住不……救。」菲菲抽噎一聲又恢復正常語氣：「跟爸媽商量後我中止美國學業搬了回來。我陪黃媽媽做了檢查——阿玆海默氏症加憂鬱症。現在藥物控制得還好，但你我都知道，老人痴呆是不會好的。去美國收拾東西時，我曾想找你一起回來。但去看過遊魂般的你以後，我決定再給你點時間。十三年，黃大哥，夠了。兩個老人需要我們。」

士敏專注地打量菲菲：「妳每天都來嗎？」

「我盡量。名不正言不順，不好天天來，也沒多少藉口住下來。我好想陪伴、照顧他們。」菲菲手指直指士敏：「我問過潘伯伯、潘媽媽，他們說做人要有良心，分一個兒子給黃家他們也沒損失。而我爸媽說我的一切都是巧燕姐給的，能知道我健康愉快的過著每一天，對他們已足夠。住過來陪黃家二老，應該的。所以，潘大哥，你務必用你的書呆子腦袋想清楚些。我．們．倆是命運共同體！」

「妳……」士敏倏地站了起來。

「什麼？」菲菲一臉莫名其妙：「別發神經啦。」轉身朝外走去：「我要去幫忙做飯了。黃媽媽常會把步驟教錯。」拉開門她再回頭：「早點出來幫忙，以後多學著點，要輪流做飯才公平啦。」

這是強迫中獎，絕對是。士敏對著木板門乾瞪眼。

命運共同體嗎？

士敏彎腰伸手將床單坐痕撫平。兩人在這床上的初體驗後，巧燕邊扯下沾了點血跡的床單邊笑著，說的就是這句：「血誓喔。現在，我們是命運共同體了，你跑不掉囉。」

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三次是命運。菲菲與他的命運之軌一再重疊，甚至在他不知情下父母都已將他賣了。打量曾那麼熟悉的房間，士敏跪下來嘴唇輕觸地面，進行他首次也是最後的祝禱：巧燕，親愛的，我放開妳了。妳好走。

站起來，他走向木門，打開，不再回頭，反手關上。

（全文完）、

20070131

《backpacker1947-darkgreen原創小說，嚴禁抄襲、轉貼，謝謝！》

聲輕嘆：明天會更好。

篇後語：失去所愛的日子該怎麼過？觸不著、喚不回、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能引得悲從中來痛徹心扉，度過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如此先走的那個會開心嗎？誰有答案？

再怎麼樣，路都得走下去。眼看前大步而行，活得不負愛人之所愛，似乎才是留下的人該做的吧。

◎本文資料來源：不向血癌低頭